3.短暂的“众正盈朝”局面
从泰昌到天启的过渡,不仅使得泰昌由一个月延长为四个月,也使得天启初期的政治,保持了与泰昌政治的连贯性。朱常洛力图拨乱反正,主张大量起用万历朝由于各种原因而遭到废弃的官员,御史黄彦士就把这一政策概括为“起废弃诸臣”。他说:皇上业已指示吏部分别起用,吏部针对废弃诸臣的情况,分别列出以下几种:为了争国本而迹于戅激者,为了反对矿税太监四出而邻于倨侮者,为了反对权要而招尤者,为了救护忠良而遭逐者,也有诖误可原而全瑜难掩者,有形迹可疑而清议自存者。他认为,这些人虽然才品不同,都足以备用。
朱由校即位后,这一政策得以延续,起用废弃诸臣成为朝廷上下的共识。给事中惠世扬主张开放先前的“党禁”,高攀龙、刘宗周、王之寀等人都是可用人才:“年来剪除异己,百计排摈,有指之为东林之党而处之者,有变而为西北之党以处之者,又有目之为东朝之党而处之者。夫言东林则东林耳,何必借事于西北;言西北则西北耳,何必发难于东朝?仇视君父,芥视缙绅,若高攀龙、刘宗周、孙居相、刘策、王之寀、陆大受等,草木朽枯,迄不见用,则舆论之所以愤愤不平也。圣朝无弃人,何昭旷之途不可共游,而倾陷无已时乎?”给事中赵时用附和惠世扬的主张,反对门户之争:“若今之时事,有议论已定而不必追寻者,门户之说是也。年来之抢攘不休,既已两受其败,今日之喘息方定,岂可再触其狂!非但不可张之口喙,亦且不可留之胸中。若有分别彼此之心,必且复激玄黄之战,‘党’之一字为害万端。”
御史方震孺继续反对门户之争,为遭到禁锢的叶茂才、赵南星、高攀龙、刘宗周等人鸣不平:“夫门户二字原不当闻之君父,臣言之已自心惊,然而不新不棼也,臣又不容不平心一言以扫门户之葛藤也。东林之中原多依草附木之流,奸险贪横实繁有徒,尔时不肯依附者自是刚肠男子。然不当因不肖以及贤,而遂为竭泽之渔也;又不当因亲以及亲,因友以及友,而更为瓜蔓之抄也。除诸臣已经会议,及在仕籍者无容再赘。如清慎之叶茂才,经济之钟应举、赵南星,挺劲之魏云中、马孟祯,洁净之高攀龙、刘策,练达之李邦华,苦节之鲍应鳌、刘宗周等,有何罪过而锢之终身?”
御史周宗建进一步跟踪追击,万历三十六年以后的君子小人之争,万历四十年至四十一年的君子小人之争,所造成的恶劣影响:“无奈此诸小人占风息影,择便投膻,不问国家之利害,不思事理之有无,不审寸心之安危,不计后来之破败。唯一时尚之题目据为眼下之灵符,苟有不合于时者,辄举而入之罗中……夫此数翻诸人,方其患得之时,车可填门,金堪成穴,官常任其把握,仕路信其雌黄,侭足自谓英雄,而迨于一朝垂尽,焰冷光残,平时之辣手化为粪土之蝀蝇,不身死于贱行辱人,即魂消于蛇行鼠伏。嗟嗟,诸人夫亦何利之有哉……姑以用人一案言之,如前后诸臣所引董应举、高攀龙、史孟麟、李邦华、熊明遇、魏云中等,不下二十余人,类皆磊落奇才,风霜老骨,在举者光明洞达,各谅无他;在用者直截了当,无嫌旁摘。”
在如此这般密集的舆论攻势之下,一些废弃已久的官员陆续起用,再度登上政治舞台。天启元年闰二月,起用董应举为大理寺左寺丞,孙玮为南京吏部尚书,魏养蒙为南京户部侍郎兼佥都御史总理粮储,朱僖为南京国子监祭酒。三月,起用陈大受为尚宝司少卿,鲍应鳌为礼部祠祭司郎中,刘宗周为礼部仪制司主事,高攀龙为光禄寺丞,倪思蕙为太常寺少卿,徐时进为南京光禄寺少卿,王之寀为刑部浙江司主事。湖广道御史方震孺对鲍应鳌、刘宗周、高攀龙给予高度评价:
——鲍应鳌于孝靖皇太后寝园一事,费尽苦心,卒能委曲调停,勉成大礼,体皇祖之隐伤,慰先帝之沉痛,此其作用有大过人者。
——至于刘宗周,明知其清华将及,却不肯隐忍数日,而必欲发抒其本心,此其意何求也哉?十载林居,至衣食断绝,而眉头无终皱时,此等男子可于肥肉大酒中求乎?万一用不及时,位不配望,书之史册,主爵者之羞也。
——高攀龙当太仓炙手之时,有恤才远佞之疏,一身许国,九死投荒。里居三十年,绝口不言朝事。人称其洁净中廓大,宽博中精严,直欲远比周程,近追罗薛,亦今世之祥麟威凤矣。
万历朝遭到排挤打击的正直官员陆续起用,“众正盈朝”的政治局面渐次形成。
邹元标里居了近三十年,光宗朱常洛召拜为大理寺卿,熹宗朱由校登极后,进为刑部右侍郎。天启元年四月,他上言当今国事以推贤进贤、和衷共济为第一要务:
——臣谓今日国事,皆二十年诸臣酝酿所致也。往者不以推贤进贤为事,以锢贤逐贤为第一义,递相祖述。言臣不以公心为事,而以分门割户共为衣钵,奈何朝不多事?而究大臣已死,恩贲泉壤,诸人存者谈笑林皋,落得臣等与诸臣共忧其危,何济于事!
——臣谓今日急务,惟朝臣和衷而已……朝臣一和,天地之和应之,此必然之理,无不可知者。何论事论人者各有偏见,偏因迷,迷生执,执而为我,不复知有人,不复知有人锢且移于国。此不和之流弊也。古人上殿相争如虎,下殿不失和气,争如虎者为国也,不失和气几于无我矣。今论一人当惟公惟平,无遽摇笔端论一事,许惩前虑后,无轻试耳食。
——臣意急在用人,各处添设巡抚,诸臣言之矣。然臣所知者如涂宗浚不动声色,功在边塞。李邦华赤心壮猷,宜当破格,诸臣业举之矣。熊明遇、刘宪宠、陈大受、周起元,皆一时伟望,今已推升。臣所知则有,南户部尚书汪应蛟邃学沉机,通政吴可达端简纯诚,大理寺丞余懋衡丹衷石画,副都御史刘曰梧刚方正直,应天府尹徐必达壮达弘猷,太仆寺卿周士登学明正宗,光禄寺卿蔡献臣冲襟实学,副使马孟祯澄清为志,布政萧近高恬约自如,宜在左右以借前筹。此外如磊磊落落忼慨力能任事之岳元声,晓畅军务之申用懋,老年壮猷半生未竟之李绾,可备急使。
忧国忧民爱才心切的邹元标,一口气推举了十八名废弃官员。几天之后,他再次上疏,向皇上“续陈末议”,提出“拔茅”“阐幽”等大事,论述“保泰”的原则:一是“简”,二是“俭”,三是“和”,四是“厚”。所谓厚,旨在厚待诸臣。他列举了二十多名卓越官员(有生者有往生者),先谈生者:“生品如十年太仆五卿,一真自如之叶茂才,力障狂澜进贤斥奸之赵南星,恬约邃学三十余年之高攀龙,有白华濯濯天真自如之安希范,有箪瓢陋巷乐道安贫之刘宗周,有屡进危言磊磊落落之岳元声,有主事数月即锢之丁元荐、贺烺,此皆国之名贤也,启事迟迟,物望谓何?”对于已经逝去的往生者,他也赞颂备至,反衬昔日对他们的废弃是何等的不公:“有往生之品,则有澄清三楚一死报国之冯应京,则有进贤为任不涅不淄之王教、孟化鲸。此诸臣者,顾宪成、邹观光辈中人,谈之发竖,念之涕零。幽微不阐,国典无光,则有英风壮气昌言去国之罗大纮,则有四箴效忠之雒于仁,则有力排封事心行双清光禄寺少卿涂杰、王学曾、朱维京、陈尚象、王如坚,则有暮夜指正之侍郎何选、给谏颜文选、杨文焕,则又有倡道东南顺事没宁故侍御之钱一本,故参政之姜士昌,故省郎之于孔兼,故主事之诸寿贤、薛敷教。生为名儒,千古不朽,不加恤录,重泉永閟。若复加磨勘,日月迁延,雌黄杂出,诸臣不负国,国负诸臣。”邹元标谈得平允公正合情合理,皇帝批示:“续陈诸款,俱见有用实学,该部一并议行。”
皇帝朱由校对邹元标颇为器重,天启元年十二月,都察院左都御史张问达升任吏部尚书,邹元标随之升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两人配合默契,为起用废弃诸臣,做出了不可或缺的贡献。因创建首善书院,与同志讲求实学,遭到无端诬陷,罢官而去,死于江西吉水老家,时年七十四岁。
另一位关键人物是颇受清流推崇的赵南星,里居二十余年,天启元年三月起用为太常寺添注少卿。其时他已是七十三岁的老人,感慨系之对皇帝说,他担任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时,“血气方刚,锐意有为,作事孟浪,罪废屏居者三十年矣。臣年七十三岁,古称三十年为一世,七十为老。臣之同时废弃与为臣所累,如曾乾亨、于孔兼多人皆已弃世,臣犹视息人间,以待陛下龙飞利见之期,录用旧人。”《明史》对此有一个简短的概括:“南星里居,名益高,与邹元标、顾宪成海内拟之三君,中外论荐者百十疏,卒不起。光宗立,起太常少卿,俄改右通政,进太常卿,至则擢工部右侍郎。居数月,拜左都御史,慨然以整齐天下为任。”
鉴于吏治败坏已经积重难返,出任左都御史之职之初,他向皇上进言:“臣望陛下涣发德音,使领民之吏知贪酷之必不可为,巡方之臣知贪酷之必不可荐,提荐揭荐必不可行,所荐者必不可为溢美之言,所劾贪酷之吏必不可仅拟降调。从此惕然猛省,涊然愧汗,翕然回心而向道,共图百姓之安,使臣无怨之可任,而诸臣功名日高,禄位从之,名实甚粹美,光庆及子孙,岂非仕人之上愿哉!”以后他接替张问达出任吏部尚书,大力起用人才,为“众正盈朝”勾画浓墨重彩的一笔。正如孙奇逢所说:“寻改吏部尚书,有再剖良心等疏,推高攀龙总宪,杨涟副院,左光斗佥院,邹维琏、夏嘉遇、程国祥等人铨曹,魏大中辈相次枋用,群小滋不悦。”所谓“群小滋不悦”,《明实录》提供了一些细节:“至是,擢长吏部,锐意澄清,独行己志,政府及中贵惮其刚严,不敢有所干请。魏忠贤雅重南星名,遣其甥傅应星谒见,拒不纳。遇(魏)忠贤于朝,正色语曰:‘主上冲龄,我辈内外臣子各宜努力为善。’忠贤嘿然,怒形于色。大学士魏广微,南星友允贞子也,素以通家子畜之。广微入阁,三至南星门,谢弗见。又尝叹曰:‘见泉无子!’见泉,允贞别号也……广微恨刺骨,与魏忠贤比而齕南星。然当是时叶向高、韩爌方辅政,南星掌铨,而秉宪及科道卿贰等皆东林正人,激扬讽议,忠贤颇惮之。”《明史·赵南星传》的一段话,据此演化而来:“魏忠贤雅重之,尝于帝前称其任事。一日,遣娣子傅应星介一中书贽见,南星麾之去。尝并坐弘政门选通政司参议,正色语忠贤曰:‘主上冲龄,我辈内外臣子,宜各努力为善。’忠贤默然,怒形于色。大学士魏广微,南星友允贞子也,素以通家子畜之。广微入内阁,尝三至南星门,拒勿见。又尝叹曰:‘见泉无子!’见泉,允贞别号也。广微恨刺骨,与忠贤比而齕南星。东林势盛,众正盈朝,南星益搜举遗佚,布之庶位。高攀龙、杨涟、左光斗秉宪(都察院),李腾芳、陈于廷佐铨(吏部),魏大中、袁化中长科道,郑三俊、李邦华、孙居相、饶伸、王之寀辈,悉置卿贰,而四司之属邹维琏、夏嘉遇、张光前、程国祥、刘廷谏,亦皆民誉。中外忻忻望治,而小人侧目。”
所谓“小人侧目”云云,过于轻描淡写,岂止是“侧目”而已,“小人”们在魏忠贤的卵翼之下,发起一阵阵猛烈反扑。在这种处境之下,履职的艰难可想而知,年迈的赵南星一再请求辞职。他在天启四年七月初七日的一份奏疏中写道:“臣以老病求去,非容一毫虚假也,屡疏上,皇上屡留之,臣再有言,不过老病二字……臣皇上之大臣也,又老臣也。今之强有力者不贵贵,不长长,臣以阻抑用贤之故,才一分别是非,而恶声已至。区区司官彼视之犹鸡肋也,曾不能当其一指之弹,而望之不畏强御,良亦难矣!臣尝论之,万历年间近于以强陵弱,此时之人近于以众暴寡。力可弄权,人人皆为吏部;财能买爵,处处俱是傍门。面皮世界,书帕长安……士风如此,公道业已灭绝。苟非天骨清挺之士,鲜不剥民之脂膏,以求华膴,民安得不困穷而作乱?此刘宗周所以耻之、厌之、恨之,而不肯一日留之,臣乃老病不去。若士人之良心不萌,积习不改,外察伊迩,大贪大酷皆以书帕获免。如汪心渊之事,不肖者受贿而曲庇,贤者闻声而附和,虽使臣有返老还童之术,与执簿呼名之吏无异,适足以败其平生,而无补于国家,旋当以恶声去耳。夫今之吏部如久闭之宅,墙垣顿擗,蔓草满地,徐徐扫除,当自门庭始。”措辞虽然委婉,却绵里藏针,其中这一句话最值得注意:“今之强有力者不贵贵,不长长,臣以阻抑用贤之故,才一分别是非,而恶声已至”。这个“强有力者”是谁?看了前面引用《明实录》《明史》的细节,读者诸君想必恍然:非魏忠贤莫属!上疏辞职不允,苦苦挣扎的赵南星,竟被魏忠贤矫旨削籍,遣戍陕西代州而死,时年七十八岁。
邹元标、赵南星的离去,或许是一个标志,“众正盈朝”的局面,有如灿烂的樱花,怒放之后迅即凋零。
第六章 畸形的阉党专政时代
一 三位一体:朱由校·魏忠贤·客氏
1.朱由校:醉心于玩乐的皇帝
明熹宗朱由校生于万历三十三年,即位时虚度十六岁。在此前的岁月中,父亲朱常洛连遭厄运,久久不能册立为太子,不能豫教,他作为其子更逊一筹,应有的豫教几乎完全缺失。父皇登极一个月突然死去,朱由校连皇太子的身份还没有册立,皇储的一系列学习培训还没有来得及进行。因而,他可能是明朝所有皇帝中最没有文化教养的一个。
无怪乎明清史专家孟森说“熹宗为至愚至昧之童蒙”;传记文学专家朱东润甚至认为,朱由校是“文盲儿子”,“一字不识,不知国事”。这些说法未免带有夸张的成分,但点到了要害,朱由校确实是一个没有文化教养的人。从他即位后处理李选侍与移宫事件的一系列言论看来,断定他是一个白痴,似乎有点冤枉,不过他对政治不感兴趣,倒是不争的事实。
然而,朝政仍旧在旧轨道上滑行,除了盈朝的“众正”,还有赖于一个得力的内阁班子。这是泰昌朝的政治遗产——内阁中有方从哲(十二月致仕)、史继偕、沈、何宗彦、刘一璟、韩爌、朱国祚、孙如游。新帝登极,前任内阁首辅叶向高于天启元年十月入阁,出任内阁首辅,阁臣有刘一璟、韩爌、史继偕、沈、何宗彦、朱国祚、孙如游。天启二年,孙如游致仕,孙承宗入阁。天启三年,朱国祯、顾秉谦、朱延禧、魏广微入阁。天启四年,叶向高、韩爌、朱国祯先后致仕,何宗彦去世,孙承宗出镇辽东,内阁落入顾秉谦、魏广微之手,唯魏忠贤马首是瞻,那是后话。
叶向高时代的内阁,运转仍属正常,竭力维护内阁应有的职权。他在一份奏疏中说:“臣事皇祖八年,章奏必发臣拟,即上意所欲行,亦遣中使传谕。事有不可,臣力争,皇祖多曲听,不欲中出一旨。陛下虚怀恭己,信任辅臣,间有宣传,恐滋疑议。请凡事悉令臣等拟上,宜停中旨,重纶音。”又说:“臣往昔在纶扉,正当宫府暌隔之日,呼天泣血,眼泪为枯。今再起,又值东西告变,薄海驿骚,当大坏弊之后,难尤倍于往时,惟望同官诸臣各竭智谋,共期匡济……一心徇国,将从前闲言碎语尽行捐弃,毋复相构相讦,上疑圣心,下成党祸,如汉唐宋之季,天下事庶犹可为乎?”
朱国祯天启三年奉召入阁,对内阁活动有一些记录。比如,天启四年二月十二日,皇上参加经筵的实况,他是这样描述的:“甲子二月十二日,皇上御经筵。是日黎明,步入朝门,天气清朗,不着纤云,不飘微飏。同阁中诸老循会极门而东,红光荡漾,楼阁蜚胜,皆作金碧色,亘以雉堞,如束玉然,真天上五城十二楼景界也。坐直房少选,隐隐闻跸声渐近,阁臣部院科道俱吉服至文华门外,分东西班立。班首英国公张惟贤居东,韩相公爌在西相对,时首揆叶(向高)求归不出。余东班肩次英国。门开,传呼皇上升宝座,合班行五拜三叩头礼。分班循左右门而入,立殿门外,复行叩头礼。循左右门入,分立殿中,去宝座仅二丈余。序班四人抬大讲案,置上前;又二人抬小讲案,置其下,离可三丈。两讲官自班中分出,立小讲案下,可三尺,行叩头礼。两展书官亦分出,立讲案旁,在小讲案上可三尺。东展书官丁乾学循砖而上,转至正中,一躬复转身,踏上板台,御案之侧,跪行一步,展书,移镇纸压定。两侧一司礼对展,起下转正中,又一躬,循砖而下,立定。东讲官成基命讲四书‘居敬’、‘行简’二节,退下原立处。西展书官陈子壮,西讲官李康先亦如之毕。两讲官又行叩头礼,与展书官都入原班。玉旨亲传:‘官人每吃酒饭!’两班皆承旨退出殿门外,再行叩头礼,俟上下宝座,方出至午门外赐宴。宴毕,复至会极门,叩头而退。是日,两讲官声音嘹亮,与展书官仪度雍容,文武大臣及近侍皆色动。天颜大喜,传言:‘讲得甚好。’”看得出来,朱由校依然遵循皇祖朱翊钧的经筵传统,虽然形式大于内容,但总比后来一切罢废,无法无天,要好得多了。
罢废经筵与魏忠贤的操纵密切相关。朱由校一向贪玩,醉心于骑马看戏,最大的爱好就是做一个工匠,而且手艺颇精。当时人这样描写他们的皇上:“上性好走马,又好水戏,好盖房屋,自操斧锯凿削,巧匠不能及。又好油漆,凡手使器具,具皆内官监御用监办进。性又急躁,有所为,朝起夕即期成”。
朱由校的这种癖好,与身边太监魏忠贤的诱导有密切关系。正如张岱所说:“时熹宗为皇太孙,忠贤谨事之,导之嬉游,甚得太孙欢。”万历、天启年间在宫中当太监的刘若愚,以亲历者的目光描述得更加栩栩如生:“逆贤(指魏忠贤)善射,好蹴踘跑马。先帝(指熹宗)好跑马,好看武戏,又极好水戏。用大木桶、大铜缸之类,凿孔创机,启闭灌输,或涌泻如盆珠,或澌流如瀑布。或使伏机于下,借水力冲拥圆木球如核桃大者,于水涌之,大小盘旋宛转,随高随下,久而不觉坠下。视为嬉笑,皆出人意表。逆贤喝彩赞美之:天纵聪明,非人力也。圣性又好盖房,凡自操斧锯凿削,即巧工不能及。又好油漆匠,凡手使器具,皆内官监、御用监办进。先帝与亲近之臣,如涂文辅、葛九思……,朝夕营造而嘻嘻,不久而弃,弃而又成,不厌倦也。且不爱成器,不惜天物,任暴殄改毁,惟圣意之适……先帝每日营造得意,即饮膳可忘,寒暑罔觉,可惜玉体之心思精力尽费于此。”
成书于崇祯十六年的《熹庙拾遗杂咏》专写宫中琐事,提供了皇帝醉心于玩乐的一些细节。一类是勤于做工匠:
——上好雕木器,尝于护灯八幅小屏,刻寒鹊争梅,畀小珰令鬻之,谕以御制,价须一万。翌日,如数奏进,上大悦。
——上好手造漆器,砚床、梳匣之类,饰以五彩,工巧绝伦。当斵削得意时,有急切章奏,命识字女官朗诵官职、姓名、硃语毕,辄谕王体乾辈曰:“都知道了,你们用心行去。”于是徇爱憎恣意施行。
——上性好营建,回廊曲室多手操斤斧为之。喜厌不恒,成而毁,毁而复成。宫中旧有蹴园亭,上又手造蹴园堂。高永寿(太监)好蹴踘,故怂恿造堂以习此戏。未几复毁。
——铜缸盛水,凿孔设机激动之,能令水逆飞。初如瀑布,徐如散雪,最后亭亭直上,如玉柱然。下预伏一镀金木毬,大类核桃,忽涌上玉柱之尖,盘旋上下,久而不堕。宫中旧无此戏,上意创为之。
另一类是喜欢演戏看戏:
——上创造水傀儡戏。用铜方池纵横各三丈,贮水浮竹板承傀儡。池侧设帐障之,钟鼓司官隐身帐内,引其机,辄应节转动。左右鸣锣鼓者、宣题目者、代傀儡问答者又数人。所演有“方朔偷桃”“三宝下西洋”等。
——上设地炕懋勤殿,御宴演戏临幸焉。尝演“金牌记”,至疯魔和尚骂秦桧,忠贤趋匿壁后。
——宫人竞为斗鸡戏,届期登场,施五色幔于笼上,到场开笼,多者至三四百。啄胜者以彩缯结小毬分缠颈上,入笼迎归,所获珠翠不啻百金。
——回龙观多海棠,有六角亭,每岁花发时临幸焉。上尝于亭中自妆赵太祖(宋太祖赵匡胤),同高永寿辈演“雪下访赵普”戏。
一个十足小顽童的形象跃然纸上。朱由校在率性的玩乐中,流露出创造发明的才智,动手能力之强令人叹为观止,在明朝所有皇帝中难见可与比肩者。如果不当皇帝的话,肯定是一位能工巧匠,比起那班一无所长的王孙公子要好多了。与当木匠泥水匠漆匠相比,他当皇帝极不称职,对于朝政丝毫不感兴趣。每天都和亲昵近侍太监涂文辅、葛九思等潜心于斧凿刀削,解衣盘礴,其他人不得窥视。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掌东厂总督魏忠贤,每每乘皇上兴致勃勃埋首工艺时,传奏紧急公文,请示谕旨,皇帝不耐烦地说:“你们用心去行,我知道了。”
既然皇帝听任大权旁落而无所顾惜,便为充满政治野心的魏忠贤提供了极佳时机。他使皇帝成为傀儡,操纵自如地把持朝政,俨然成了皇帝的代言人。他把皇帝侍候得舒服妥帖,心满意足,皇帝对他更是爱护备至,信任有加,在谕旨中和魏忠贤平起平坐,动辄称“朕与厂臣”如何如何,所谓“厂臣”即东厂总督魏忠贤是也。魏忠贤则照单全收,肆无忌惮地以“九千岁”自居,距离“万岁”仅一步之遥。
明朝的遗老遗少谈到天启朝的历史,异口同声地归咎于宦官之祸。张岱说:“我明三百年宦官之祸,始于正统,横于正德,复横于天启。正统、正德犹对口发背之症,壮年力旺,毒不能内攻,几死复活。天启则病在命门,精力既竭,疽发骨,旋痈溃毒流,命与俱尽矣。烈宗虽扁鹊哉,其能起必死之症乎?且又求愈太急,多服劫剂,元气日耗,神气不守,风邪卒乘,有立毙已矣。则是宦官之祸种毒既深,国与随尽,可不畏哉,可不畏哉!”万斯同也说:“宦官之祸抑何其甚哉!明自中叶,政在内珰,渐积蔓延,以至于是,汉唐而降,固未有若斯之酷烈者也。群小肆毒,正类一空。人之云亡,家邦殄瘁,土崩鼎沸之势,宁待乾纲解纽之日而后知之哉,抚卷兴悲,能无浩叹?”宦官之祸是不争的事实,如果追问一句:造成宦官之祸的根子何在?那么皇帝显然难辞其咎,或许可以说,宦官之祸的罪魁祸首就是皇帝。没有皇帝朱由校甘心于太阿倒持的纵容,魏忠贤及其阉党何至于如此嚣张。朱由校一直到死,都认为魏忠贤所做的一切都是绝对正确的,在他的圣旨中喋喋不休的是:“赖厂臣秘授神略”“赖厂臣一腔忠诚”“赖厂臣赤心忠计”“赖厂臣殚心筹划”“赖厂臣干国精忠”。正是这个昏庸的皇帝使得宦官之祸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2.魏忠贤:市井无赖登上权力巅峰
魏忠贤,北直隶河间府肃宁县人,生于隆庆二年()正月三十日,死于天启七年()十一月初六日。隆庆二年是戊辰年,所以他的小名叫作“辰生”,长大以后,取个大名叫“进忠”。
关于他的家庭出身,有两种说法。其一是刘若愚《酌中志》说,他的父亲叫魏志敏,母亲刘氏,都在当地务农。其二是明末出版的《梼杌闲评》说,他的父亲魏丑驴,母亲侯一娘,都是耍杂技的艺人,侯一娘有一个情夫魏云卿,是一个戏子,两人私通,生下了这个小名叫辰生的孩子。这两种说法哪一种较为可信呢?要找到确切的证据比较困难,正史上对魏忠贤入宫前的记载很少,他发迹之后对自己早年事迹讳莫如深。刘若愚《酌中志》写到他的家庭出身,可能源于魏忠贤自己的叙述,带有掩饰成分也未可知。《梼杌闲评》是演义,其中不少来自民间传闻,却颇有可信度。只要和其他野史对比,便可见分晓。
明末朱长祚写道:“万历中,肃宁人魏忠贤者,初名进忠,市井一亡赖耳。形质丰伟,言辞佞利,目不识丁,性多狡诈。然有胆气,日务樗蒲为计,家无担石而一掷百万。若其歌曲弦索,弹棋蹴踘,事事胜人,里中少年竞相与狎。迷恋青楼翠袖之间,落魄无行,依人醉醒。不问妻子饔餐韦布,游手好闲以穷日月。”由此可以看到,魏忠贤长得一表人才,高大伟岸,能说会道,又聪明伶俐,唱歌奏乐,下棋踢球,样样胜人一筹。
谷应泰写道:“魏忠贤初名进忠,河间肃宁人也。少黠慧无籍,好酒善啗,喜驰马,能右手执弓,左手彀弦,射多奇中。目不识丁,然亦有胆力,能决断,顾猜狠自用,喜事尚谀。尝与年少赌博不讐,走匿市肆中,诸少年追窘之,恚甚,因而自宫。”
万斯同写道:“(魏忠贤)少亡赖,嗜酒善啗,好驰马,射多奇中,虽未尝识字,而粗有胆力,猜狠自用。尝与群少年博不胜,走入市肆,为群少所窘辱,恚而自宫。”
《酌中志》说:“忠贤少孤贫,好酒色赌博,能饮啗嬉笑,喜鲜衣驰马,善右手执弓,左手彀弦,射多奇中。不识文字,人多以傻子称之。亦担当能断,故猜狠自用,喜事尚谀,是其短也。”
这样的人,不可能出于老实巴交的农民魏志敏与刘氏家庭,只有戏子魏云卿与和杂耍艺人侯一娘才培养得出。何况“市井无赖”乃是商业街市的产物,不可能存在于穷乡僻壤。
他十几岁的时候,父母给他成了家,妻子姓冯,生了一个女儿。由于他不务正业,沉迷于赌场与青楼之间,吃喝嫖赌,倾家荡产以后,逼着母亲改嫁给姓李的男人,自己也由魏进忠一变而为李进忠(日后发迹了,才恢复魏姓)。妻子受不了折磨,改嫁他乡,女儿卖给别人做童养媳。走投无路之际,他想到了进宫去当阉宦。
他的家乡肃宁县本是个出阉宦的地方。宫里招收阉宦,有一定的程序,从十几岁的少年中选拔,像他这样已经结婚生子的成年人,不符合条件。私自阉割违反大明法律,而且风险很大。颇有“胆气”的他,铤而走险,私自阉割,因出血过多昏死过去,幸亏被庙里的小和尚发现,紧急救治,才捡回一条性命。
正是无巧不成书,他遇上了第一个恩人——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总督孙暹,把他带到宫外的私宅去当差。由于他仪表堂堂,又能说会道,很受孙暹喜欢,便把他带进宫里,从阉宦的最底层做起,当一个“小火者”,做些洒扫打杂之事。所谓“小火者”之“小”,是指地位低下,并非年龄小。其实他当时已经二十多岁了。据刘若愚说:“万历十七年选入,隶司礼监秉笔掌东厂太监孙暹名下,派与御马监刘吉祥照管”。他生于隆庆二年(),到万历十七年(),按照传统计算方法,应该是二十二岁。
虽然是小火者,毕竟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孙暹名下的人,又与同门太监徐应元、赵进教成为酒肉朋友。市井无赖的经历,擅长逢迎拍马,谄媚上司,因而得到第二个恩人——内官监太监马谦的赏识,把他推荐到宫中十大库房之一的“甲字库”去当差。甲字库保管布匹染料、中草药之类,是一个很有油水的部门。在那里当当差,比小火者自然阔气多了,使他有足够的钱财去巴结太监的上层人物。
这时他结识了第三个恩人——乾清宫管事太监魏朝。魏朝隶属于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安名下,是当时的太子朱常洛和他的儿子朱由校的近侍太监,朱常洛当上皇帝以后,提升他为乾清宫管事太监。魏忠贤看中了魏朝的权势,和他结拜兄弟。魏朝虽然官阶高,年龄却比魏忠贤小,只能屈居为弟,宫中称呼他们“大魏”(魏忠贤)“小魏”(魏朝),两人关系非同一般。由于魏朝的介绍,魏忠贤被破格提拔为朱由校生母王才人的典膳太监。王才人死后,他又成为朱由校庶母李选侍的近侍太监。因为这样的关系,使他有机会接近朱由校,成为可以信赖的心腹。
这是魏忠贤登上权力巅峰的重大转折点。刘若愚回忆道:“光庙(朱常洛)在青宫淡薄,先帝(朱由校)既诞之后,生母孝和王皇后即才人王娘娘也,无人办膳,(魏忠)贤遂夤缘入宫,办才人娘娘及先帝之膳。其介绍引进者魏朝,(魏)朝乃王(安)太监安之名下,光庙久宠信之。(王)安素刚正,主持一宫事,魏朝昕夕誉(魏忠)贤,(王)安为(魏)朝所惑,颇信之。(魏)朝初与先帝之乳媪客氏暗有私,即古所称对食者。(魏)朝以侍(王)安,及答应光庙,多不得暇,而(魏忠)贤遂乘间亦暗通客氏,分(魏)朝爱焉。(魏忠)贤性狡猾,指称办膳为名,于十库诸内臣如药张等,皆骗其食料醯酱,或玩好财物,以至非时果品花卉之类,必巧营取之,而私献光庙、先帝,以固宠也。”刘若愚文化程度不高,他写的文章读起来很费力。史家笔下的文字就清楚多了,谷应泰写道:“时熹宗为皇太孙,忠贤谨事之,导之宴游,甚得皇太孙欢心。孝和王后(王才人)太孙生母也,忠贤夤入宫办膳,其介绍引进者魏朝。(魏)朝故属太监王安名下,(王)安素刚正,主持一宫事。(魏)朝日誉忠贤,(王)安善视之。”万斯同写道:“熹宗与生母王才人无典膳者,忠贤因王安门下魏朝荐以入,益以珍果美馔及玩好物,献熹宗,导之宴游,得其欢,遂与(魏)朝淫于熹宗之乳媪客氏。及熹宗立,忠贤、客氏始有宠,而未敢肆,乃一意奉王安,结(魏)朝为兄弟。”
由此可见,此人确实是个“有胆力,能决断”的角色,巴结上皇位继承人的近侍太监魏朝,通过魏朝的关系,一步步成为朱由校生母的典膳太监,朱由校庶母(李选侍)的近侍太监,进而成为朱由校的亲信。也是由于魏朝的不断夸奖,魏忠贤终于获得刚直不阿的大内总管王安的赏识,初步确立了在宫内不可或缺的地位。
为了登上权力巅峰,他看准了朱由校的乳媪客氏,并借助她的力量除掉了魏朝和王安,扫清登上权力巅峰的障碍。这两个人都对他有恩,他却恩将仇报,市井无赖的本色暴露无遗。
魏忠贤首先除掉的是结拜兄弟魏朝,个中情节颇为离奇。客氏原先与魏朝私下相好,称为“对食”,魏忠贤是“第三者”插足,也和客氏“对食”。刘若愚称为“一穴两蛟,争竞必至,而(魏)朝之为人也佻而疏,(魏忠)贤之为人也憨而壮”,魏忠贤明显处于上风。朱由校即位数月后,“大魏”与“小魏”在乾清宫暖阁内争拥客氏,醉骂相嚷,拳脚交加。吵醒了皇帝朱由校,也惊动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东厂太监邹义、秉笔太监王体乾、高时明、沈荫、宋晋。当时魏忠贤已经晋升为秉笔太监掌管惜薪司,魏朝(改名为王国臣)晋升为乾清宫管事太监掌管兵仗局,两人一齐跪在皇帝御榻前,听候处分。皇帝知道两人与客氏的关系,出于对自己的乳媪的爱护,丝毫没有动怒,和颜悦色地问客氏:“客奶你只说你处心要跟谁?我替你断。”客氏的反应如何呢?据刘若愚回忆是这样的:“客氏久厌国臣(魏朝)獧薄,而乐逆贤憨猛,且系中年自宫,不识字之人朴实易制,遂心向逆贤。”魏朝心有不甘,苦苦向客氏哀求,在一旁的王安看到自己名下的魏朝如此丑秽不堪,打了他一个耳光,勒令他告病假,到兵仗局调理。魏忠贤得胜后并没有罢休,假传圣旨,把魏朝发配到凤阳去看守皇陵。魏朝不服气,半路逃跑,被魏忠贤抓住把柄,以违抗圣旨罪处死。刘若愚评论道:“此时逆贤尚名魏进忠(按:此后不久皇帝赐名为忠贤),始得专事客氏,从此无避忌矣。先帝(朱由校)端拱于上,惟客魏之言是听,而尾大不掉之患成焉。”
除掉了魏朝之后,他又把矛头对准了王安。王安字允逸,号宁宇,保定府雄县人,万历六年进宫,在培训阉宦的内书堂读书,后来在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名下当差。冯保籍没后,他因为年幼未受牵连,又得到张宏的庇护,一路晋升为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安一向对魏忠贤颇有好感,在二魏大闹乾清宫事件中站在魏忠贤一边。魏忠贤表面上对王安毕恭毕敬,一见面就撩衣叩头,非呼不应,非问不答,心中却盘算着如何除掉这位三朝元老,扫除障碍。
天启元年五月,原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因故撤职,发配凤阳,皇帝意欲任命王安接替此职,王安写了辞呈婉谢。客氏一面劝皇帝接受王安的辞呈,一面与魏忠贤谋划如何除掉王安,说:“外边或有人救他,圣心若一回,你我比西李(李选侍)何如?终吃他亏。”这是指不久前王安迫使李选侍移宫之事,恐怕日后吃亏。魏忠贤嗾使给事中霍维华弹劾王安。霍维华是直隶东光县人,当时任给事中,其妻弟陆荩臣天启元年入宫为内官,宫中动静霍维华最先知道,立即上疏弹劾王安。王安再次上疏请辞,皇帝听从魏忠贤和客氏的意见,起用王体乾出任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忠贤则以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任东厂总督。王体乾仰承客魏鼻息,矫旨把王安降为南海子净军。魏忠贤把先前遭到王安惩处的太监刘朝释放出狱,充任南海子提督,借用他的报复情绪整死王安。这手借刀杀人之计,十分恶毒,王安果然死于刘朝之手,身首异处,尸体被扔去喂狗。
王安之死令人唏嘘,刘若愚认为他自己也有过失:“王太监安,何不留国臣(魏朝)以啖客氏,用国臣以制逆贤。或不然就将贤与国臣坐惊御之罪,而一并先黜,候大婚礼成,优容客氏以金帛,而亦黜于外。何其明于防西李老娘娘(李选侍)之垂帘,而昧于防客氏之淫纵也。呜呼,知经而未达权耶?抑拘理而寡于术耶?自剪爪牙,束身入阱,殃遗身后,祸及缙绅,千古之下有余痛也。”这当然是马后炮,发发议论而已,区区王安哪里是客魏的对手!
3.客氏:从乳媪到“老祖太太千岁”
朱由校的乳媪客氏,实在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她姓客,名巴巴,一名印儿,是保定府定兴县人侯巴儿(又名侯二)之妻,十八岁时生下了儿子侯国兴,就被选入宫中,充当朱由校的乳媪。当时朱常洛、朱由校父子连遭厄运,客氏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奶妈而已。朱常洛突然去世,朱由校即位,她立即活跃起来。客氏为人妖冶,与魏朝、魏忠贤的“对食”,就是人们窃窃私语的谈资。太监在后宫经常接近皇帝的嫔妃以及宫女,进宫前必须阉割净身,使之丧失男人的性功能,沦为不是男人的男人。为了排遣寂寞,太监和宫女常结成“对食”关系。所谓“对食”,从字面上看,意为在一起吃饭,其实是一种非典型的夫妻关系。客氏表现得尤为出格,同时和两个姓魏的太监“对食”,引得他们在乾清宫争风吃醋,惊动皇帝出来做裁判,客氏喜新厌旧,抛弃了“獧薄”的魏朝,选择了“憨猛”的魏忠贤,足以显示此人之妖冶非同一般。更值得注意的是,他们的“对食”带有强烈的政治动机。夏允彝说:“客氏者,熹庙之乳母,与忠贤私为夫妇者也。(皇)上于庶务皆委不问,宫中惟忠贤、客氏为政。”与夏允彝同时代的宋起凤则说:“魏(忠贤)虽腐余,势未尽,又挟房中术以媚,得客(氏)欢。”对于魏忠贤而言,这种“对食”已经超越男女之情,成为一种政治手段——“宫中惟忠贤客氏为政”。
更为“妖冶”的是,宫中有秽闻传出,朱由校大婚以前,客氏已经“先邀上淫宠”。这大大超越了乳媪的身份,而朱由校对她的关怀也大大超越了奶妈的关系,即位不过十天,就加封客氏为奉圣夫人,出入形影不离。天启元年五月,朱由校大婚,册立张氏为皇后、王氏为良妃、段氏为纯妃。朱由校忙于和后妃过从,引起客氏不悦,朱由校不得不用重赏加以抚慰,宠幸较前更甚。
六月初,朱由校下旨给礼部,要给奉圣夫人客氏加恩。礼部感到棘手,回答:“奉圣夫人客氏无例可加恩典。”皇帝立即驳回:“加恩既云无例,尔部所存是何典故?所载累朝常例备写来看。并此亦无,只是典章不存,不是无例,仍行各衙门备查,或如照别项恩例推广具奏。”以后他又下旨,借口奉圣夫人客氏“保护效尤劳绩”,要户部立即拨给客氏良田二十顷,作为“护坟香火之用”。御史王心一以为不妥,理由是,明主恩不先于至近,赏必加于有功,即使以为客氏有劳绩,不妨赏赐金帛,赏赐田土不合祖制,有损圣上之美德。朱由校很是恼怒,训斥道:“这奏内奉圣夫人护坟地亩,前有谕旨,念阿母比例不同,增数不多,为何又来激聒?”
客氏的身份是乳媪,按照惯例,朱由校长大以后,乳媪就应该出宫。但是她始终不愿离去,朱由校也不想让她离去。如今他已经当了皇帝,举行了婚礼,身边有了皇后与嫔妃,作为乳媪的客氏再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在宫中。官员们担心她凭借皇帝的宠信,干预朝政,又不便明说,只能从维护宫廷礼仪规范出发,讲些冠冕堂皇的话,请求皇上让客氏出宫。御史刘兰的言论最为振振有词:“方皇上初登宝位,怙恃无亲,大小臣工莫不推调护之功。今幸冠礼久成,吉典洧臻,厘降之仪肇举,关雎之庆方新,则宫廷之内有皇上主持于上,中宫佐赞于内,是以侍朝夕而奉起居。清严之地似亦无所容客氏住足,客氏之当就外宅也明矣。闻皇祖大婚之后,保姆即令出宫,则旧例不可不循也。客氏即云勤慎,顾恩礼所重,权势归之,则嫌疑不可不避也。传闻客氏但欲资财饶富,一切身外名利俱系常物,则止足不可不知也。其家已膺锦衣之荣,其秩亦隆夫人之号,酬报既已满足,臣子何敢言功,则退逊不可不早也……应如科臣之请,皇上优以金帛,大赐赏赉,使之生有所养,老有所归,即令勿恋内廷,出外第悠游家食之乐,早离擅势之嫌,常守富贵之荣,亦无是非之及。”委婉的措辞把意思表达得很清楚,皇上已经给客氏之子侯国兴加升为锦衣卫指挥,其夫侯二也已加官为诰命了,应该知足,更应该回避“擅势之嫌”。
朱由校即使留恋客氏,也没有理由把她继续留在宫中,只得令她出宫。九月二十三日,客氏无可奈何地离去。客氏一走,朱由校立即后悔不已,整日寝食难安,竟然下旨把她召回来:“朕前有谕,着择于九月二十三日午时吉,奉圣夫人客氏出去。朕思客氏朝夕勤侍朕宫,未离左右。自出宫去讫,午膳至晚,通未进用;暮夜至晓,忆泣痛心不止,安歇勿宁,朕头眩恍惚。以后还着时常进内奉侍,宽慰朕怀。外廷不得烦激。卿等传示大小臣工知之,特谕,钦此。”皇帝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引起官员们强烈的反响。既然皇帝自己言而无信在先,官员们当然也不把他的话——“外廷不得烦激”,当一回事,不断上疏“烦激”。湖广道御史马鸣起说得直截了当:“此番举动未协舆情,烦激所不免者”。理由很简单:“客氏者既出而复入,已去而复留,意不容割,使经纶弗经,喜怒乖量,非所以令天下后世见也”。他列举客氏出而复入有六大不便:一,保姆长居禁地,有悖朝廷家法;二,保姆轻易出入,无法严肃宫禁之防;三,怙宠邀恩之渐,恐有意外之虞;四,客氏与权珰线索易通,涓涓细流将成江河;五,以一宠妇之故驱逐言官,贻累圣德;六,使天下后世说皇上视辅臣不及一保姆,轻朝廷而羞当世。马鸣起所说的“权珰线索易通”,明显触及当时的政治尖端——客氏与魏忠贤的特殊关系与特殊权势,所以才有“皇上视辅臣不及一保姆”的感叹。朱由校心知肚明,立即下达圣旨为自己辩解:“奉圣夫人客氏,遵圣母孝和皇太后遗旨,保护朕躬,于外廷政事有何干预?本内线索字样,指何事件?是何主意?且前谕已明,马鸣起如何故不遵承又来渎扰,本当重处,念辅臣具揭申救,姑从轻罚俸一年。再有这等的,定行重治不饶。”
虽然皇帝有言在先,“再有这等的,定行重治不饶”,官员们却毫无顾忌地支持马鸣起,穷追不舍。吏科给事中侯震旸说,先前听说客氏出宫,缙绅士庶无不举手加额,涂歌巷舞。不到两日居然召回客氏,难道是矫托?不出于皇上之手?青天白日之下断无此理。难道皇上情不忍割,突然反悔了?臣又不敢信。他提醒皇上深思:客氏未出,举国何以惶惶然望?客氏既出,举国何以跃跃然喜?客氏出而复入,举国何以凛凛然忧?结论是显而易见的:“皇上即为客氏一身富贵计,亦宜早加裁抑,曲示保全,不宜格外隆恩,以宠而益之毒。”侯震旸已经敏感到,客氏的出而复入,不是一个简单的感情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亦即马鸣起所说的“权珰线索易通”,所以才会举国担忧:“中涓群小,煬灶借丛,王圣宠而煽江京;李闰之奸,赵娆宠而媾曹节、王甫之祸,可为寒心”。
言官倪思辉、朱钦相继续发挥马鸣起、侯震旸的观点,论述客氏问题的严重性。朱由校为了阻止这种议论,再次下旨严厉谴责:“朕今早览文书,内倪思辉、朱钦相论奉圣夫人客氏,有何干预,指比宋虏?前有谕旨明白,又来激聒,是逞臆沽名,欺朕幼冲。本当重处,姑从轻,俱降三级调外任用。如有再来奏扰的,重治不饶。”
吏部尚书周嘉谟、户部侍郎王德完、给事中李遇知、御史王远宜等,陆续上疏申救,朱由校视若罔闻。江西道御史王心一说,朱钦相、倪思辉论奉圣夫人客氏,不过强调圣明之谕旨不可不信,祖宗之家法不可不守,宫禁之防闲不可不肃,希望皇上为尧舜,朝廷清明而已。竟然罪以沽名,遽加降调。言者一段苦心积虑不能透彻于圣上之心,显然是佞臣进拒谏之计,那么,不但言者危,而且天下也与之俱危。朱由校非常恼怒:严谕不许渎扰,王心一如何又来激聒,悖谬不伦,好生狂妄,本当重处,姑从轻降三级调外任用。刑部右侍郎邹元标,都察院左都御史张问达、南京吏部尚书孙玮,太常寺卿白瑜,言官姜习孔、李希孔、薛凤翔、李养志等,都请求宽恕倪思辉、朱钦相、王心一,毫无效果。
此次事件以客氏的完胜终结,以无声的事实向人们显示,她在皇帝心中具有不可或缺的地位,此后再难撼动。从此魏忠贤与客氏联手,把持内廷,浊乱朝政,史家如此描述二人的默契配合:“忠贤告假,则客氏居内;客氏告假,则忠贤留中。”“内有客氏保护起居,旦夕不相离;外有忠贤曲意逢迎,巧会旨趣,客氏亦悦之。客氏即后封奉圣夫人者,时偕相佐,寝食在侧……熹宗登大宝,加封近御诸人,而忠贤素所宠信,气指颐使,骤列大珰。且倚客氏,表里为奸,事权一旦把握矣。”
客氏原先住在乾清宫西二所,天启元年,皇帝大婚后,她移住隆德殿西南的咸安宫。每天黎明从咸安宫赶到乾清宫暖阁,在朱由校身边侍候,直到午夜,才回咸安宫休息。她的侍候是全方位的,尤其是一日三餐,都由她亲自操办,宫中闻名的“老太家膳”,多年如此,无怪乎她一走朱由校就不思饮食。关于这一点,刘若愚的一段文字颇堪回味:“祖制,于乾(清宫)东设房五所,乾(清宫)西设房五所,系有名封大宫婢所住。泰昌元年冬,客氏迁乾西二所,先帝亲临为之移居,升座宴饮,钟鼓司房丘印等扮戏承应。司礼监卢受、邹义安居,而王安、王体乾、沈荫、宋晋随侍。另设吃膳之处于所内侧室。客氏自此在宫中乘小轿,派内官近侍抬走,俨如先朝妃嫔之体,止缺一青纱伞盖,而茵褥精美为最胜焉。天启元年以后,改住咸安宫,各衙门答应钱粮,比御前更吃紧。夏则大凉棚冰无算,冬则大地坑炭无量也。其骄奢僭逾,真日异而月不同。凡客氏生日,先帝必临幸升座,欢宴赏赐无限,即中宫及皇贵妃等千秋,迥不及也。每日先帝所进之膳,皆客氏下内官造办,名曰老太家膳,圣意颇甘之。正经司礼监掌印、掌东厂、秉笔大膳房,遵照祖制所造办膳酒,只为具文备赏用而已。”俗话说,女人如欲俘获一个男人,必先俘获他的胃,朱由校从小到大,都吃客氏的“老太家膳”,甘之如饴,当了皇帝以后,按照祖宗旧制,膳食由司礼监掌印太监、秉笔太监等轮流造办,但是朱由校根本不尝一口,专门用来赏赐官员。
在朱由校的心目中,客氏的“老太家膳”是无可取代的,因此她在宫中的地位也无与伦比。在宫中行动,乘坐太监扛抬的小轿,侍从前呼后拥,俨然“圣主八母之一”的待遇。每逢她的生日(十一月十九日)朱由校必定亲自前往祝贺,升座劝酒,场面之隆重,超过皇后、皇贵妃生日(千秋节)。按照祖宗旧制,凡是皇帝生日万寿节,以及皇后、皇贵妃的千秋节,所有内执事宫人,太监王体乾等,以及山陵等处内官,各有赏例,每人一两以上。十月初六日是皇后生日,朱由校却自顾自前往内教场围猎,以刺杀狼、獐、狐、兔为乐。张皇后闷闷不乐,不肯庆祝生日,赏赐也不合旧制。所以刘若愚说:“盖遇千秋之日,总不似客氏十一月十九日生日,即先行宴乐,赏赐喧阗,将二十日也。”
客氏在紫禁城有住所咸安宫,在宫外还有豪华的私宅,每年都要回归私宅三四次。每当她五更时分出宫,皇帝必传特旨,清尘除道,内侍都蟒袍玉带步行排队,客氏乘坐锦玉辇,随从宫婢数百人在前面提着香炉,点燃沉香、龙涎香,烟雾氤氲缭绕。一路上纱灯、角灯、红蜡、黄炬、亮子成百上千,把昏黄的街道照耀得如同白昼,回避肃静的呼声,由远及近,可与皇帝出行相比拟。刘若愚亲眼目睹,记录得栩栩如生:“凡客氏出宫暂归私第,先期奏知先帝,传一特旨:某月某日奉圣夫人往私宅去云云。至日五更,钦遣乾清宫管事牌子王朝忠或涂文辅等数员,及暖阁数十员,穿红圆领,束玉带,在客氏前摆列队步行。客氏自咸安宫盛服靓妆,乘小轿由嘉德(门)、和顺(门)、德祐(门),经月华门至乾清宫门西一室,亦不下轿,而径坐至西下马门……管库近侍、把牌硬弓人等,各穿红蟒衣窄袖,在前后摆导,围随者数百人。司礼监该班监官、典簿、掌司人数等文书房官,咸跪叩道旁,得客氏目视或颔之,则荣甚矣。内府供用库大白蜡灯笼、黄蜡巨燃亮子,不下二三千枝,轿前提炉数对,燃烧沉香如雾。客氏出自西下马门,换八人大围轿,方是外人抬走。呼殿之声,侍从之盛,远在圣驾游幸之上。灯火簇烈,照如白日,衣服鲜丽俨若神仙,人如流水,马若游龙。天耶?帝耶?都人士从来不曾见也……客氏在宅,升厅坐,自管事起至近侍止,挨次叩头,‘老祖太太千岁’之声,殷然震天。”这种排场岂是乳媪所应有,“老祖太太千岁”岂是乳媪所应有!俨然一副“圣主八母之一”的架势。
这毫无疑问是僭越。然而还有比僭越更甚的事情,客氏勾结魏忠贤,暗害先后怀孕的皇后嫔妃。懿安皇后张氏常常训诫客氏,客氏忌恨在心。天启三年张皇后怀孕,客氏和魏忠贤把她身边的宫女全部调走,换上少不更事的新手。一日张皇后腰痛,宫女按摇过度,导致张皇后流产,皇帝的嫡长子就此夭折。裕妃张氏怀孕,客氏和魏忠贤恚其异己,在皇帝面前竭力诋毁,矫旨把裕妃身边的宫女内侍全部驱逐,断绝水火,将裕妃独自封闭在宫墙之内,几天之后,气绝于宫门外。看守宫女奏明皇帝,朱由校竟然将裕妃的封号革去,以宫女死亡事例焚化。容妃范氏进封皇贵妃,后失宠。成妃李氏在侍寝时为范氏乞怜,客氏、魏忠贤侦知,矫旨将她革去封号,绝其饮食。幸亏成妃鉴于裕妃先例,暗藏食物,不至于饿死。后来客氏、魏忠贤怒气稍解,将她以宫女身份贬往乾清宫西所,仅得幸存。刘若愚感叹道:“此外,冯贵人等或绝食勒死,或乘其微疾暗害之。总因偶有违言,误触客魏所忌,而置之死地。在先帝亦未如之何也已。谁秉内政,而忍令至此?呜呼痛哉!”这个客氏岂止是“圣主八母之一”,岂止是“老祖太太千岁”,简直成了后宫的霸主。后来杨涟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其中第九条罪状是“皇上不能保其妃嫔”,第十条罪状是“皇上亦不能保其第一子”,都是他与客氏联手造成的。
二 正与邪的较量
1.魏忠贤的阉党
朱由校的纵容,造就了客氏的僭妄殊宠,也造就了魏忠贤的飞扬跋扈,一个称为“老祖太太千岁”,一个则称为“老爷千岁千千岁”。大字不识的文盲竟然担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在明朝不说绝无也是仅有,不过区区五个而已,即隆庆时的孟冲,万历时的张明,天启时的魏忠贤、孙进、王朝辅五人,唯独魏忠贤权力最大。每日通政司送奏章到宫中文书房,由文书房太监拆开阅读,书写摘要。然后送进乾清宫,交付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秉笔太监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分投互看。凡有紧要处,夹进一寸许白纸条,并用指甲掐一重痕,请示魏忠贤。由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三人轮流朗诵,王体乾在一旁讲解,魏忠贤听毕,商量处理意见。待到皇帝批阅奏疏时,先由王体乾把处理意见向皇帝报告。魏忠贤不识字,却颇有记性,在一旁插话赞扬、附和、植党、徇私之类,或者危言冷语挑激圣怒。朱由校不过亲笔朱批几本而已,大多数由王体乾等依照魏忠贤旨意代批,所以人们称之为“矫诏”或“矫旨”。
客氏的生日的排场超过后妃,魏忠贤的生日也非同一般。刘若愚说:“逆贤生于戊辰年正月三十日,自元宵节后,送寿者祝延做法事,佥事者每早乾清宫西丹墀几满。将至正日,绶带挤击挨摩之声铿然,闻有挤伤衣带腿足者。‘老爷千岁千千岁’之声,殷訇若雷。”
魏忠贤在宫外也有豪华私宅,在客氏私宅附近。客氏私宅在正义街过西蓆市街北,魏忠贤私宅在街南斜对门不远。这两人“满拟后来得请林下,受享富贵,齐眉到老”。
凡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秉笔太监,非奉公事不敢出宫。天启元年、二年,魏忠贤虽外出,还不敢太远。天启四年以后,有外廷暗助,羽翼已成,宫内又有客氏、王体乾、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等人把持,逐渐远至涿州等地,无非假公济私,巧立名色,炫耀权势。“凡外出之日,先期十数日广治储侍于停旅之所,赉带赏赐银钱,沿途络绎不绝。小民户外设香案,插杨柳枝野花,焚香跪接。冠盖车马缤纷奔赴,若电若雷,尘障天而声动地,有狂奔死者,有挤踏死者。燕京若干大都人马雇赁殆尽,凡达官戏子、蹴踘厨役、打茶牢役、赶马抬扛之人,其数不止数万。每遇逆贤远出,则京中街市寂然空虚,顿异寻常者将数日焉。大约外廷之欲亲炙逆贤,内廷之献谀乞怜者,凡四人轿将数百乘矣。怒马鲜衣束玉,而为之前后追趋,左右拥护者又数千百矣。跑马射响箭,鸣镝之声不绝于耳,鼓乐笙管数十余簇,且行且奏。夏则大车载冰,冬则炭火如山,古今所罕见也。”这样的架势,岂止是“老爷千岁千千岁”,直追万岁爷,勃勃野心恣意显露,无所顾忌。何以如此嚣张?因为他有一个强大无比的阉党。
《明史·魏忠贤传》写道:“当此之时,内外大权一归(魏)忠贤。内竖自王体乾等外,又有李朝钦、王朝辅、孙进、王国泰、梁栋等三十余人,为左右拥护。外廷文臣则崔呈秀、田吉、吴淳夫、李夔龙、倪文焕主谋议,号‘五虎’;武臣则田尔耕、许显纯、孙云鹤、杨寰、崔应元主杀戮,号‘五彪’。又有吏部尚书周应秋、太仆寺少卿曹钦程等,号‘十狗’。又有‘十孩儿’、‘四十孙’之号。而为(崔)呈秀辈门下者又不可数计。自内阁六部至四方总督巡抚,遍置死党。”这个死党,人数众多,仅从上述文字看,就有太监三十余人,外廷官员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加起来有七十人。他们并非等闲之辈,从内廷到外廷,从中央到地方,大权在握,统统拜倒在魏忠贤脚下,所以说“内外大权一归忠贤”。但是这个名单有重大疏漏,仅与《明史·宦官传》比对,太监中就漏掉了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刘若愚。再与《明史·阉党传》比对,除了五虎崔呈秀、田吉、吴淳夫、李夔龙、倪文焕,十狗中的周应秋、曹钦程,还有内阁辅臣顾秉谦、魏广微、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来宗道、杨景辰,其他还有刘志选、梁梦环、石三畏、王绍徽、霍维华、徐大化、阎鸣泰、贾继春、李鲁生、杨维垣、邵辅忠、徐兆魁、刘诏、孙杰、卢承钦等。
还是才子张岱目光犀利,在《石匮书》中专辟一卷“逆党列传”,在二百五十二人之中选取五分之一。他说:“使东林而尽君子也,则魏党真不胜诛矣。余见新朝官籍强半皆东林表表之人,而逆党中之蒙面事仇者,凡屈指可尽也。日蚀中天,狐狸昼啸,人之足以锢党,而党至不足以锢人,盖已明矣。余叙别魏党一传,凡二百五十二人,今仅存其五分之一,盖谓事仇之罪浮于逆党,贤者既已如此,不肖者何足深责哉!”
张岱在逆党列传卷首的“总论”,强调逆党中人也应区别对待:“魏忠贤一手障天,以泰山压卵之势,逆之者辄糜。人当其时,一由正道则死辱随之。智士达人如欲苟全性命,虽刚介之性,亦不得不出于委蛇,而况彼伊阿者乎!”又说:“余谓人至不幸生而为此时之人,不可概责其入党,但当于入党之中,取而分别其甚与不甚。如虎彪之以杀人媚人,赞道之以并尊耦帝,刘志选之欲动摇中宫,徐大化之欲兴起大狱,颂美者惟恐其不为天子,祠祝者妄拟其即是圣人。则是同一入党之人,而党之中又有此数等之人,则尤可痛恨者也。”
他为“尤可痛恨者”开列了名单附上了小传,为首的当然是“五虎”: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崔呈秀、工部尚书吴淳夫、太仆寺卿兼河道总督倪文焕、兵部尚书田吉、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李夔龙;“五彪”:锦衣卫掌堂指挥使田尔耕、镇抚司理刑千户许显纯、镇抚司贴堂千户崔应元、镇抚司理刑千户孙云鹤、镇抚司理刑千户杨寰。
其次是“动摇中宫”的顺天府丞刘志选、太仆寺少卿兼河南道御史梁梦环;“倾心赞导”的有:工部尚书徐大化、太仆寺少卿曹钦程、工部尚书孙杰、太常寺少卿陈尔翼、太仆寺少卿李鲁生、兵部尚书霍维华、太仆寺少卿李蕃、工部尚书邵辅忠、浙江道御史张讷、兵部左侍郎郭巩、刑部尚书徐兆魁、侍讲孙之獬、刑部尚书薛贞。
再次是“颂美”:吏部尚书周应秋、户部尚书郭允厚、工部尚书薛凤翔、登莱巡抚副都御史孙国祯、宣大总督兵部尚书冯嘉会、太仆寺少卿安伸、户部左侍郎张我续、太仆寺少卿刘徽、兵部左侍郎秦士文、漕运总督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郭尚友、四川参政郭士望。“建祠”:兵部尚书阎鸣泰、兵部左侍郎刘诏、巡抚浙江都御史潘汝祯、巡抚延绥都御史朱童蒙、都察院左都御史曹思诚、南京兵部左侍郎毛一鹭、户部尚书李精白、南京户部尚书张朴、锦衣卫指挥孙如冽、国子监生陆万龄。
最后是“反覆”:太仆寺少卿杨维垣、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贾继春。“另传”;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冯铨、少师建极殿大学士魏广微、少傅文渊阁大学士顾秉谦、光禄寺卿阮大铖。张岱在“另传”名单之后评论道:“既为党人,而传又列于党人之外者,以其恶不止于党人也;传在党外,而名又列于党人之中者,以其恶不离于党人也。魏广微、顾秉谦庸庸固无足数;冯铨欲掀翻逆案,而投诚闯贼;阮大铖欲报复东林,而迎立弘光,大明天下一败涂地,则是明天下之亡,犹亡于魏党也,魏党之祸岂不烈哉!”
毫无疑问上述人员都是魏忠贤阉党的骨干分子,既然叫做阉党,姓“阉”,他的核心人物是以魏忠贤为首的太监,他们架空皇帝,代替皇帝发号施令,掌控朝廷,才会有那么多官员俯首帖耳,亦步亦趋。请看魏忠贤的太监班子:
王体乾,顺天府昌平州人,万历六年选入皇城,在苏杭织造太监孙隆名下读书正途。万历二十八年升入文书房。泰昌元年八月,用重贿买通李选侍的亲信太监李进忠(魏忠贤进宫时曾用李进忠名,为了区别,改为魏进忠),升任典玺局掌印太监,以后又晋升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兼御马监掌印太监。魏忠贤在李选侍移宫前,与李进忠一起参与盗宝勾当,王体乾建议魏忠贤杀掉李进忠灭口,又与客魏合谋除掉王安。在客魏的支持下,他得以升任司礼监掌印太监,但是处处听命于地位比他低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总督魏忠贤。刘若愚说:“客氏惮(王)安刚直,喜(王)体乾软媚,遂矫旨准(王)安辞免,将司礼监印付(王)体乾掌之。复升诸栋等为帮手,屡有中旨巧留客氏,与逆贤比暱为奸。又外结沈为谋主,逐大臣王纪、满朝荐、刘一燝等,杀内臣王安、王国臣(魏朝)等,心粗胆大,渐及妃嫔,皆(王)体乾力也。”
李永贞顺天府通州人,五岁时阉割,十九岁(万历二十九年)选入皇城,旋即升任坤宁宫近侍太监。因故关押多年,万历四十八年(泰昌元年)释放,恢复原职——坤宁宫近侍,始于魏忠贤结识。天启元年,魏忠贤与王体乾串通,特升史宾、诸栋、梁栋、张文元、裴伸为司礼监秉笔太监,李永贞成为诸栋的幕僚,遂与魏忠贤心腹掌班刘荣结拜,颇有相见恨晚之感。经过刘荣推荐,成为魏忠贤的幕僚,升任文书房太监、司礼监秉笔太监。李永贞从小熟读四书五经、《史记》《汉书》,精书法,善弈棋,能诗文,颇受魏忠贤器重。《明史·李永贞传》说:“(李永贞)与(王)体乾、(涂)文辅及石元雅,共为忠贤心腹。凡章奏入,永贞等先钤识窾要,白忠贤议行。崔呈秀所献(“天鉴”“同志”)诸录,永贞等各置小册袖中,遇有处分,则争出册告曰:此某录中人也。故无得免者。”
石元雅,保定府雄县人,万历二十九年选入皇城,在兵仗局担任“写字”。此人虽然担任“写字”工作,却不喜欢读书,爱好射箭、打猎,与魏忠贤臭味相投。泰昌元年十一月,经魏忠贤推荐,进入司礼监文书房,升任秉笔太监,兼任针工局掌印太监、南海子提督。他延请许秉彝为“掌家”,通过许秉彝,替崔呈秀与魏忠贤“通线索”,每次见魏忠贤,即屏退左右,密语移时方出。
涂文辅,保定府安肃县人,中年自宫,姿容尔雅,有心计,喜好射箭弹琴,此人有文化,善于书算,被客氏看中,成为她的儿子侯国兴的家庭教师。天启元年选入皇城,天启四年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任御马监掌印太监、总督四卫营、太仓银库、节慎库,成为客魏的财务总监。照例太仓银库归户部管,节慎库归工部管,涂文辅打着皇帝的旗号,凭借客魏的气焰,凌驾于户部尚书、工部尚书之上,他的办事处号称“户工总部”。刘若愚如此描写他的嚣张气焰:“太仓银库户部事也,节慎库工部事也,(涂)文辅并总督之。藉先帝宠灵,客魏逆焰,诣两部到任,勒司官行属礼。坐八人明轿,使甘蔗大棍,舒徐容与,扬扬长安道上。其呼殿者比阁臣道子还雅,其音清细而长,仿佛圣驾清御警跸之报,内官外官无不下马回避。又强买戚臣李承恩宅,大创廨宇,其署额曰‘户工总部’。”
此外还有李朝钦、梁栋、孙进、王朝辅、纪用、葛九思、徐应元、赵进教、王国泰、马谦,尤以李朝钦最受魏忠贤信任。
魏忠贤兼任东厂总督,东厂是一个特务机构,日常事务交给李朝钦处理。凡是各地东厂特务报来的事件,先送到位于东混堂司南面的东厂内署,内署衙门高悬“朝廷腹心”匾额,李朝钦作为魏忠贤的腹心在这里处理公文,交给司房人员删改润色,密封后,加盖“东厂密封”印章,送交魏忠贤发落。东厂的特务遍布各个角落,信息灵通,令人防不胜防,弥漫着恐怖窒息的气氛。正如当时人所说:“威福日盛,鹰犬日众,四方孔道,民间无敢偶语者。驿使停骖,即卧榻间无敢提一‘魏’字。身在京华,童仆往来,无敢带一家书者。去国诸臣,典衣觅骑,萧条狼狈,全无士气。而一经削夺,门无敢谒,郊无敢饯者,虽师生戚友之谊,亦荡然扫绝。重足而立,道路以目。凡衣冠士庶相见之间,皆缄嘿不敢吐半言,即寒温套语,问讯起居并忘之矣,唯长揖拱手而已。”
这是什么氛围?人们何以如此反常?一言以蔽之,阉党专政是也。
2.邹元标、冯从吾与首善书院事件
有明一代,继承宋元以来书院讲学的传统,万历初年张居正柄政,取缔书院,他死后,书院陆续恢复,徽州、江右、关中、无锡遥相呼应,又以无锡的东林书院最为著名。北京是首善之地,却没有讲学的书院,嘉靖年间罗洪先、徐阶与在京名儒,大多借用寺庙举行讲会,引为一大憾事。天启二年,都察院左都御史邹元标(字尔瞻,号南皋,江西吉水人),左副都御史冯从吾(字仲好,号少墟,陕西长安人),有感于此,得到同僚的支持,在宣武门内东城墙下构建书院一所。邹、冯两先生退朝公余时间,不通宾客,不赴宴会,专心致志在书院讲学。有志于学术的缙绅先生,环而静听,间或提问讨论,无不畅所欲言。首善书院声誉鹊起,影响非常之大:“一时转相传说,咸知顾名义,重廉耻,士风为之稍变。”
内阁首辅叶向高应邀撰写《首善书院记》,肯定在京师建立书院的创举,他说:自从白鹿洞书院以来,蔚然成风,通都大邑所在皆有书院,而京师独缺,这种状况持续二百年之久,现在得以改变,首善之地非其他通都大邑可得而比也。他对邹、冯二位学者型官僚的学问推崇备至:“邹先生之学,深参默证,以透性为宗,以生生不息为用。其境地所诣,似若并禅机元旨而包括于胸中。冯先生之学,反躬实践,以性善为主,以居敬穷理为程。其识力所超,又若举柱下竺乾而悉驱于教外。要之,于规矩准绳、伦常物理,尺尺寸寸,不少逾越,与世之高谈性命忽略躬行者,大相径庭。”他看得很准,邹、冯二人并不空谈性命,而是躬行实践,所以才会有“顾名义,重廉耻,士风为之稍变”的结果。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书院一旦名声大噪之后,便会带来麻烦,被卷进政治风波,东林书院是如此,首善书院也不例外。或者可以说,对首善书院的攻讦,是诽谤东林书院的延伸。鼓噪得最厉害的是兵科都给事中朱童蒙,此人日后成为阉党骨干分子,对于邹元标再度出山,担任吏部左侍郎、左都御史,举荐东林人士,极为不满。在奏疏中特别点出东林二字:“昔在皇祖时,有理学之臣顾宪成、郭正域开讲东林,其初以发明圣贤蕴奥,开启后学,岂不甚善?逮从游者邪正兼收,不材之人借东林之徒以自矜诩,甚至学士儒生挟之以扞文网,冠裳仕进借之以树党援。欲进一人也,彼此引手;欲去一人也,共力下石。京察黜陟,非东林之竿牍不凭;行取考选,非东林之荐扬不与。日积月累,门户别而墙壁固。所以朝端之上,士林之间,玄黄血战十有余年。摧残几多善人,戕伤几许国脉,皆讲坛之贻害也。”
正与邪的较量,日趋短兵相接,太仆寺少卿满朝荐的奏疏,一再反问:“祖宗朝有此颠倒乎”?矛头直指魏忠贤为首的邪恶势力:
——世有大奸,巧饰謏辞,暗倾善类,点痈借援,隳治而为乱,亦千古一辙也……周嘉谟、刘一燝顾命倚重之大老,以抅谗去;孙慎行守礼介石之宗伯,以封典诎;王纪执法如山之司寇,以交章革职。祖宗朝有是颠倒乎?
——二建言耳,倪思辉、朱钦相等之削籍,已重为钳口之嗟。周朝瑞、惠世扬等之拂衣,又中一网打尽之计。祖宗朝有是颠倒乎?
——阁臣职掌调燮票拟,主持清议,况今剥伏关头,政宜谋断共矢,从前救正不为不多,何至今日见有忌才坏法之疏,不公斥之,轻则两可其说,重则径行其言矣;见有殛奸匡国之疏,不公持之,轻则姑不究,重则递加罚矣。祖宗朝岂有是颠倒乎?
——凡此种种颠倒,成于陛下者十之一二,成于当事大臣者十之八九。刚愎者泼纵而播弄机锋,柔险者委蛇而固护营垒,狙狯者观望而密探声息,浮游者虚拥而弁视蓬芦。
咄咄逼人的声讨,引来的结果是,奉圣旨落职为民。
钳制舆论是魏忠贤的一贯伎俩,发展到登峰造极,就是捣毁全国所有书院,攻击邹元标、冯从吾的首善书院,不过是小试牛刀而已。朱童蒙充当了急先锋,打着忠于职守的幌子,宣称:“宪臣议开讲学之坛,国家恐启门户之渐,大公之世偶生门户,则衅孽必作;职业之外分用身心,则责任不专。”
邹元标还是先前那种宁折不弯的秉性,想当年他敢于冒着廷杖致死的风险上疏弹劾张居正,如今区区朱童蒙的恫吓根本不在话下,当即写了长篇奏疏,反驳朱童蒙的谬论。他说,本月初四日也接到兵科都给事中朱童蒙的奏疏,为宪臣议开讲学之坛,国家恐起门户之渐,与臣等安心本分,爱惜精神,以东林为戒云云,驳斥道:“先正云:本分之外不加毫末,人生闻道始知本分内事,不闻道则所谓本分者未知果是本分与否也。天下治乱系于人心,人心邪正系于学术。法度风俗刑清罚省,进贤退不肖,舍明学则其道无由。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臣等所讲习讨论者,惟是销反侧以归正直,会有极以归皇极。若分门别户,则名教所不载也。”既然朱童蒙提到了东林,他当然要为东林讲几句公道话:“东林诸臣有文有行,九原以往,惟是在昔朝贵自岐意见,一倡众和,几付清流。”
他回忆起当年遭到贬谪的流放生涯,学问对于自己何等之重要:“臣志学非自今日始也。臣弱冠幸举孝廉,从诸长者一登讲堂,此心戚戚。既谢计偕,独处深山者三年。嗣入夜郎,兀坐深箐者六年。浮沉南北,栖迟田亩,又三十余年,赖有此学,死生患难,未尝陨志。”
由此,他讥讽不学无术的朱童蒙之流,“自训诂帖括外,别无功课;自青紫荣名外,别无意趣。恶闻讲学者,实繁有徒。盖不知不闻道即位极人臣,勋勒旂常,了不得本分事,生事虚生,死是虚死。朽骨青山,黄鸟数声,不知天与昭昭者漂泊何所?此臣所以束发至老,不敢退堕自甘者也。”
邹元标分析得入情入理,无可挑剔,皇帝只得打圆场:“朱童蒙疏亦有旨了,卿积学真修,方自表率,不必介意。”
冯从吾也上疏回击朱童蒙,论述讲学无罪——“窃惟世道之所以常治而不乱者,惟持有此理学之一脉,亦惟持有此讲学之一事。讲学创自孔子,而盛于孟子……至宋儒出,而始有以接孟氏之传。然中兴于宋,而禁于宋,是宋之不竞,以禁讲之故,非以讲之故也。”他诘问朱童蒙之流:“臣之望其君以讲学,而自己不讲,是欺也。倘皇上一日开讲,问讲官曰:诸臣望朕以讲学,不知诸臣亦讲学否?不知讲官何以置对。倘皇上一日御朝闻诸臣,讲学亦有定所否?不知诸臣又何以置对?”他堂堂正正声明:今臣等创建书院于此,岂为名,岂为利,岂为官爵,岂为一身宴游之地,岂为子孙世守之业!原为两京十三省俱有,而京师为天子之都,为首善之地,反无书院,非所以壮帝都而昭一代文明之盛况。对于朱童蒙的无端攻击,他感慨系之,请求皇上罢官,使庙堂之上省一番议论。
冯从吾讲得有理有据,滴水不漏,皇帝不得不回应:“朕留心学问,岂禁臣下讲学,且仕学相资,何可偏废?”
表面上看皇帝并没有偏袒朱童蒙,但邹元标、冯从吾感受到的压力是无形的,给事中郭允厚力挺朱童蒙,诋毁都察院的一二把手,唯恐在明年的考察中遭到报复,非得把他们二人赶下台不可。这一点连内阁首辅叶向高也看出来了:“无奈人情多端,过生猜疑,必逐去邹元标而后快也。”为了政局安定,他在十月初八日的奏疏中指出,如果邹元标、朱童蒙等人辞官而去,谁来主持即将到来的京察大典?他说:“但恐人心不同,烦嚣易起,若不稍为剖明,必将有非二臣者,又将有非非二臣者,纷纭排击,无有纪极。昨日有伪作铨臣之疏,欲毁书院者,世情险怪一至于此。今台臣冯从吾又求去矣,铨臣张问达亦苦苦言,(邹)元标行当即继之去矣。察典几何时?而在事诸臣势将一空,谁为皇上了此事者?”在他心目中,邹元标这样的正人君子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是职掌都察院的最佳人选:“邹元标在皇祖朝,直声振于朝野,三尺童子无不知其为忠臣。淹伏数十载,海内共惜,皇上拔之田间,任以九列,足称清朝盛举。臣素不习元标,近与周旋,见其恳恳爱人之念、浑浑赤子之心,绝无分毫负气笼罩矫饰之态,心甚慕之。”因此,他反对朱童蒙、郭允厚逐去邹元标的图谋:“若逐去元标,则其他之讲学气节如邹元标者,皆不得安其位,人心必为不平,纷争又将不了,门户之祸必与国家相终始,朝廷之上已先自乱,又何暇问封疆之事哉!”他也反对朱童蒙、郭允厚谎称“宋室祸败由于讲学”,反驳道:“宋方盛时,正以濂洛关闽讲明学术,比及南宋,王淮、韩侂胄、陈贾辈始立伪学题目,抅陷朱熹诸贤,而宋祚遂终。”又掷地有声地反问:“如以讲学为结党,则世之结党者岂尽讲学之人?苟欲结党,何待讲学?”
这一番话由三朝元老叶向高讲出来,不仅令朱童蒙、郭允厚之流理屈词穷,也令幕后的魏忠贤哑口无言,发出温和的圣旨:“大臣真品实学,自能维扶世风。言官意见参差,不妨互相质证,但不得参以岐念,迹涉猜防。卿虚衷持衡,剖陈剀切,足定国是,以正人心。邹元标、冯从吾已有旨谕留,这所奏朕知道了。”
话讲得很漂亮,“邹元标、冯从吾已有旨谕留”云云,不过是一个幌子。步朱童蒙、郭允厚的后尘,言官郭兴治变本加厉地诽谤邹元标。朱童蒙则抓住叶向高撰写《首善书院记》,暗指他是邹、冯的后台。叶向高愤然上疏,请求辞职。在奏疏中,他讲明了两个观点。其一是,朱童蒙攻击邹元标讲学,郭允厚诽谤邹元标的人品,郭兴治进而称邹元标为“贼”,叶向高感叹道:“三人之意同,而其说则已三变,其攻(邹)元标可谓不遗余力矣。”其二是,朱童蒙引用张居正禁毁书院之事,影射叶向高违背祖宗朝旧制。他据理驳斥:“禁讲学,毁书院,沙汰生员,此乃张居正所为,非祖宗朝法也。居正之得罪于清议,背成宪,失人心,正为此事。(朱)童蒙奈何引之?臣为书院记文,固云世必有执江陵(张居正)之见以诮余者,何其言之偶中乎!”更令他难以容忍的是,“屡奉内传数语为臣之险毒”,不如一走了之。这是他第十四个辞职奏疏了,得到的回答依然是不同意辞职:“卿以元老主持国是,且忧心世道,保护善类,自大臣事,小臣臆窥之言何必介意!封疆阽危,兵食单匮,正赖卿延纳群策,入告远猷,用副朕军国倚重至意,慎勿再陈。”
邹元标、冯从吾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先后罢官而去。邹元标在临别之际,还不忘提醒皇上千万不要开启门户之争:“近时臣工或以门户自相猜疑,此从身名上起念。臣与冢卿(吏部尚书)张问达相处年余,陛下试问张问达,臣曾说门户中一人乎?盖臣实见天地间一草一木、一民一物,不忍伤残,其有才有猷者安其职事而已耳。又实见得人之禀气各有偏全,人之识见各有高下。从德性用事者,反求诸身,不作异闻见,不作人我想;从情义用事者,但求诸人,东猜而西疑,左旋而右转。曾不思前数年,诸人始而酌水盟心,既而倒戈相向者何人?而犹不务行所知,以不负所学,能耶?”这并非杞人忧天,后来的事实表明,门户之争愈演愈烈,以至于不可收拾。
由于朱童蒙公然扬言“以东林为戒,而不复讲学”,高攀龙作为东林书院的代表人物,挺身为东林辩诬:“黄门(朱童蒙)所言东林,非东林也,乃攻东林者之言也;所言东林之祸,非东林能祸人,乃攻东林者欲祸东林也。数年来,职每自诧理义人心同然,何以言理义者辄目为朋党,而不容于世乎?一日憬然曰:正惟同然也,故以为党也。国家用一当用,行一当行,去一当去,必曰是东林之脉也。或有人言一当用,言一当行,言一当去,必曰是东林之人也。不论东西南北,风马牛不相及之人,苟出于正,目为一党。东林何幸,而合天下之众正;何不幸,而受天下之群猜,弓蛇石虎,塗豕鬼车,皆非实事也。即如郭明龙正域,生平未尝讲学,生平不识东林,黄门(朱童蒙)谓与顾宪成开讲东林。即此而观,他可例推。无亦黄门(朱童蒙)师生姻娅之间,涵濡浸灌之久,于时局之说不自觉其入之之深乎?不然何以二三年来,门户去于人口,依然还作当年口吻耶!”这一席话,一气呵成,痛快淋漓,把朱童蒙信口雌黄的本来面目暴露无遗。和高攀龙这样的名师大儒相比,朱童蒙不过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小丑,他哪里会懂得高攀龙所说的道理:“人不知学,世道交丧,于是朋党祸起。相安则交安,相危则交危,故党类之党不能无,是群分之品也;偏党之党不可有,是乱亡之本也。知党类之不能无,使之各得其所,而勿相猜忌;知偏党之不可有,使之各惩其祸,而勿为已甚,但得人人自反,勿专尤人,则无不可融异为同,化小为大。”
遗憾的是,以后形势的发展和高攀龙愿望相反,朋党之祸愈演愈烈,阉党排挤正人君子,打击异己分子,不分青红皂白扣上“东林”帽子,于是乎就有《东林点将录》《东林党人榜》的出笼。由是观之,首善书院事件不过是一个前哨战而已。
3.“空人国以庇私党,詈道学以逐名贤”——文震孟、郑鄤的忿激之论
邹元标、冯从吾的罢官,激起正直人士的公愤,对皇帝和朝廷流露出极大的不满情绪。人们希望年轻的皇帝亲操政柄,重振朝纲。两名新科进士文震孟、郑鄤,初登官场,没有包袱,直言无忌地表达了压抑于许多人心中的呼声。
文震孟,字文起,号湛持,苏州吴县人,著名学者文徵明之曾孙,国子监博士文彭之孙,卫辉府同知文元发之子,颇有家学渊源,尤于《春秋》经学颇有造诣。邹漪说:“世以道德文雅冠冕海内,十五出应童子试,名噪一时。年二十一,举甲午贤书,束躬砥操,日手一编咿唔,绝迹城市,尤严竿牍之戒。居父丧,哀毁几于灭性,营竺坞新阡以葬父,即倚墓结庐而居,一时有真孝廉之目。时海内名贤若吉水邹忠介(元标)、关中冯恭定(从吾)、高邑赵忠毅(南星),皆以麟凤在野。”主盟东南文坛的顾宪成、高攀龙对他敬仰备至,远近清流不远千里前往请教。但是从万历二十二年参加进士考试,九次失利,直到三十年后的天启二年才进士及第,又以殿试第一名(俗称状元),授予翰林院修撰。真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胪传之日,儿童妇女皆知其名,指目为忠孝状元”。
这时的文震孟已经年近五十,不再年轻,好不容易到来的功名,理应倍加珍惜。但是他毕竟是文徵明、文彭的后代,熟读儒家经典,以治国平天下为终身抱负,对于朝廷不像朝廷,官僚不像官僚,深恶痛绝,尤其是亲眼目睹邹元标、冯从吾两位正人君子的离去,义愤填膺,贸然上疏,从“国步綦艰”到“杜乱源”,侃侃而谈。关于他上疏时的心态,邹漪的刻画是到位的:“先是,光宗以神庙遗诏,召久废诸臣于田间,故熹庙初元新政,众正盈朝,天下想见太平。而公(文震孟)又以宿学登上第,物望倾注,其忠宪诸贤侃侃发舒,凡貂珰戚畹力谢往还。既而外廷有借逆珰以指鹿(为马)始祸者,因禁讲学兴党议,邹忠介、冯恭定两公以次窜逐,公上疏请讲学勤政。”
状元所写的文章,人们总是很感兴趣,不妨看看文状元的这篇奏疏:
——乃今日之势岂惟厝火,几于燎原矣……此真大小臣工戮力同心,尝胆卧薪之日。而因循格套,粉饰虚文,即皇上具为尧为舜之资,亦毫无启心沃心之助,将使祖宗金瓯无缺之宇宙,日销月削,势将瓦解,东支西溃,又同河决。
——今日非皇上独奋精明,大破常格,以鼓舞豪杰之心,发舒忠义之气,天下事固未知所终也……皇上昧爽临朝,寒暑靡辍,于政非不勤矣。而勤政之实未见也。鸿胪引奏,跪拜起立,第如傀儡之登场,了无生意,则皇上之聪明何由开畅?
——职意祖宗之制,倡六科,则六科必当以次白事;倡西台(御史),则西台必当以次白事;奉旨某部知道,则某部之正卿亚卿又必当以此白事。职纠弹者纠弹,职条奏者条奏,剖析机宜,献替可否。皇上凭而听焉,与辅弼大臣面商而裁决焉,雷厉风行,断不逾顷。不惟圣智日以明习练达,即在廷诸臣亦且可以徵其气节,可以试其仓卒。当事者精思于职守之内,而无有轶志事外者。
——职闻祖宗之朝,君臣相对如家人父子,军国重事,闾阎隐微,无不咨询,无不洞达。故虽深居九重,而情形毕照。怀奸挟术,既无窦可以自藏;左右近习,亦无缘可以蒙蔽。若仅尊严若神,上下拱手,精神不振,提醒不灵,恭默之容或久而生倦,跛倚之众亦怠而欲休。
——皇上之神情既与群臣不相浃洽,则皇上之灵爽必与天下不相昭融,及退入内廷,而耳目所触发,德性所薫蒸,自不越于中涓常侍之口颊。夫大君临照之体段,帝王宏远之规模,又岂若辈之所能解……而失机之成案,更来众喙之纷纭,恣罗织者既引绳而批根,护善类者复因枝而惜叶,国宪刑章悉付之于葛藤,此何法也?
——乃近日中朝举动则更有可异者,空人国以庇私党,几似浊流之投;詈道学以逐名贤,有甚伪学之禁。唐宋末季可为用鉴,亦未有以明告诫我皇上者耳。去者为荣,则仕者不贵。夫天子之所以励世作人者,惟此爵禄名号,而致使策蹇快于驰驿,角巾尊于冠冕,此岂清平之世所宜有哉?
文震孟所要表达的意思非常清楚,现在的上朝徒具形式,鸿胪寺官员当司仪,大臣们按照口令跪拜起立,按照固定的程式排演,没有君臣之间的对话交流商议,所以他说“第如傀儡登场,了无生意”。既然皇帝与外廷大臣缺乏融洽交流,势必至于在内廷听从太监的耳濡目染,于是乎出现“空人国以庇私党”“詈道学以逐名贤”的一些列怪现象,国法刑章荡然无存。皇帝钦定的头名状元,矛头直指魏忠贤和他的阉党,不可等闲视之。魏忠贤利用职权,把奏疏扣压下来,不报告皇帝;乘皇上看戏时,他突然呈上这份奏疏,断章取义地摘取“傀儡登场”一句,说:文状元疏中以偶人比万岁,不杀无以示天下。皇帝点头表示同意。次日,皇帝讲筵完毕,魏忠贤假传圣旨:廷杖文震孟八十!当天首辅叶向高请假,在场的次辅韩爌、礼部尚书盛以弘等极力申救,才免于杖责。
魏忠贤所忌恨的是文状元所说,帝王宏远之规模,岂是太监之流(即所谓“中涓常侍辈”)所能理解,又不能就此发作。便歪曲原意,说文状元疏中以偶人比万岁。显然文状元的原意并非如此,他是说上朝的大臣像傀儡。请看原文:“鸿胪寺引奏,跪拜起立,第如傀儡之登场,了无生意”。像傀儡登场的是跪拜起立的大臣,而不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
和他同时进士及第,比他小二十岁的郑鄤,以少年新进的锐气为文震孟鸣不平。郑鄤,字谦止,号埊阳,常州武进人,天启二年进士,改庶吉士。其父郑振先,万历三十六年上“直发古今第一权奸疏”,把内阁辅臣朱赓、李廷机斥为“古今第一权奸”:“以避权而擅权,以擅权为无权,屈曲迂互,层层幽秘,朝野疑而不可知,知而不可言”,“此自沈一贯创开以来奸相未有之窍,至于今日愈出愈奇,所以(李)林甫辈犹拙也”。有其父必有其子,郑鄤的奏疏写得一如乃父风格,尖锐泼辣,无所顾忌。
——顷见修撰文震孟一疏,私庆有为明主忠言之人,意皇上天佑圣明,必将逖思深悟,立见施行矣。乃候之浃旬,未蒙报可,臣初疑之。臣惟章奏之批答,宫府间之腠理也,或朝上而夕下,或夕上而朝下,则君与臣相知,君与臣相知则大臣不得以揽权,小臣不得以营窟,近臣不得以蔽明。一付之阁寝,而中有不可知者矣。夫上书不报者,是留中之渐也;留中不下者,是壅遏之萌也;壅遏不通者,是窃弄之机也。此不可不深长思也。今若经御览而留中,则非止辇转圜之义;若不经御览而留中,必伏戎援奥之奸。
——本朝此弊惟武庙与神祖末年最多,在武庙时盖因权珰之炀灶,在神祖时则系奸辅之藉丛。臣稽史册中凡召乱之端有二,而今皆已见之,曰内降也,留中也。内降之屡旨用以肆斥大臣,其机关使人骇;而留中之一线,用以阴淆圣虑,其径窦使人疑。清明之朝,岂宜有此!
郑鄤的奏疏并没有点名,通篇都在影射魏忠贤,“壅遏不通者,是窃弄之机也”;“内降之屡旨用以肆斥大臣,其机关使人骇”;以及“权珰之炀灶”云云,无不直指魏忠贤。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即日颁下圣旨(当然是矫旨)把文震孟与郑鄤一并处罚:“朝仪大典,累朝成规,如何辄肆轻亵,比拟傀儡,藐视廷臣如戏。文震孟好生可恶,郑鄤这厮党护同乡,窥探上意,本当重处,念朕首科取士,新进书生不知大体,姑从轻,俱降二级调外任。”
文震孟、郑鄤出于公心,希望皇帝重整朝纲,不要大权旁落,竟然遭到降级的处罚,一些官员纷纷上疏申救。内阁首辅叶向高也写了洋洋洒洒的奏疏,向皇帝求情:翰林院修撰文震孟、庶吉士郑鄤因上疏触忤,致蒙降谪,举朝臣工无不惋惜,臣与同官冒昧申救,尚未足动天听,欲再申一言。
——窃观(文)震孟所言讲学勤政,此皆皇上所极留心,其所以干圣怒,只在朝仪一节。此乃祖宗朝相沿旧规,非创自今日。(文)震孟书生也,但见史册所载,前代帝王无不与臣下面议政事,臣下有所献纳,无不面奏,即在二祖时亦是如此。今百官奏事皆是常套,堂陛之分虽存,君臣之情未畅,故不胜款款之愚而欲效之。此书生泥古之过,非有他也。
——震孟夙负时名,皇上首拔于多士之中,胪传之日,举朝相庆,以为得人,四海闻之,莫不称快。乃以单词片语遽罹谪逐,非但无以彰圣主纳谏之明,而于盛典亦大不光矣。人情遇小小知己,即思报答,苟有所知之人,亦无不欲爱护而保全之。震孟受皇上千载殊异之知,当何如感戴?倘有一毫欺谩之心,即非人类。皇上既拔擢震孟,称知人之哲矣,曾未数月,而遽摧折之,亦岂圣心之所安乎。
——若郑鄤所言,盖因震孟疏留中,为之申请。且鉴于向时留中之弊,欲杜其萌,亦书生之见。好名则有之,非敢党护于震孟也……郑鄤亦三吴之名士也,今与震孟同去,殊为可惜。
——窃窥圣心,或以词臣言事非其职掌,故欲小示挫抑,以成就其才耳。然臣观国朝词臣以言斥者,皆得盛名,罗伦、罗洪先皆以状元坐此谪官,至今称不愧科名者以二臣为第一,而惜当时处分之太过。今震孟等之被谴,于名得矣,而使他日复以惜二臣者惜震孟等,得无为圣德之累乎?
句句为朝政考虑,处处替皇帝着想,但是皇帝拒不接受。关键是魏忠贤在作祟,他绝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向他挑战的官员,何况是扬言“傀儡登场”“窃弄之机”的新科进士。现在票拟谕旨的程序已经完全破坏,照例文震孟、郑鄤的奏疏如何处理,应该有内阁首辅票拟意见,经皇帝审定后作为圣旨发出。如今票拟职权已经由内阁转移到司礼监,皇帝圣旨自然体现了魏忠贤的意志:“览卿奏进阁,朕心甚慰,知道了。制科累朝所重,朕方作养人才,岂忍摧折!但书生不知忌讳,文震孟、郑鄤遵前旨行。卿还仰体朕意,不得再来申请。”
所谓“遵前旨行”,就是“俱降二级调外任”。文、郑两位不愧为三吴名士,宁折不弯,拒绝降调的圣旨,抛弃乌纱帽,愤然回到家乡。
4.另一种形式的较量
魏忠贤阉党势力有一个逐步扩大的过程,外廷权奸也有一个逐步投靠的过程。刘若愚回忆道:“逆贤既窃柄杀王安,遂升梁栋、史宾、裴伸、张文元为秉笔(太监);驱逐原选熹庙张后之刘克敬于凤阳,而后矫旨杀之;摈退掌(东)厂之沈荫,而畀宋晋。驱逐大臣王纪、满朝荐、钟羽正等,词臣文震孟等,建言刘宗周、王心一等。托心腹掌班刘荣结交阁臣沈,导上以武,暗通线索,设立内操。差刘朝、胡良辅、纪用等往山海关送器械,实所以开内镇守之基也。”这一段话中最值得注意的是,魏忠贤与内阁辅臣沈暗通线索,在宫内设立内操,尝试掌控军权。
第一个投靠魏忠贤的内阁辅臣沈,字铭缜,湖州乌程人,万历二十年进士,累官至南京礼部侍郎。《明史》对他的评价是“素乏时誉”,除了善于阿谀谄媚,不遗余力排斥天主教,影响恶劣。万历四十四年作为南京礼部侍郎的沈,上疏排教,以崇正学、黜异端、严华夷为幌子,禁止天主教,造成轰动一时的南京教案,《明史》说“识者韪其言”。万历末年,他与内阁首辅方从哲因同乡关系而亲密,方从哲推荐沈、史继偕入阁。天启元年六月,沈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进入内阁。此人当年以翰林院检讨的身份,在内书堂给宦官上课,做过魏忠贤的老师。因为这样的关系,他入阁后为了讨好魏忠贤,特意建议在宫内搞内操,在东阳、义乌、扬州、淮安等地招募勇士两百多名,送交魏忠贤搞内操。《明史》写道:“故事,词臣教习内书堂,所教内竖执弟子礼,李进忠、刘朝皆(沈)弟子,李进忠者魏忠贤始名也。(沈)既至(意为入阁后),密结二人(指魏忠贤、刘朝),乃奏言:‘辽左用兵亟,臣谨于东阳、义乌诸邑及扬州、淮安,募材官勇士二百余,请以勇士隶锦衣卫,而量授材官职。进忠、朝方举内操,得(沈)奏大喜,诏锦衣官训练募士,授材官王应斗等游击以下官有差。(沈)又奏募兵,后至者复二百余人。”
沈劣迹昭彰,引来言官惠世扬、周朝瑞弹劾,谴责他勾结太监刘朝搞内操。刑部尚书王纪揭露他的奸恶,可比宋朝的蔡京。沈反咬一口,诬陷王纪庇护熊廷弼,导致王纪革职为民。在汹涌的舆论压力下,沈不得不于天启二年七月致仕而去。
正与邪较量的结果,双方达成妥协,天启三年,增补阁臣顾秉谦、朱国祯、朱延禧、魏广微,加上排名靠前的五位:叶向高、韩爌、史继偕、何宗彦、朱国祚(四月致仕),内阁辅臣竟有九人之多。顾秉谦、魏广微等人的入阁,使得魏忠贤得以控制内阁机要部门的大权。《明史·阉党传》说:“(天启)二年,魏忠贤用事,言官周宗建等首劾之,忠贤于是谋结外廷诸臣,(顾)秉谦及魏广微率先谄附,霍维华、孙杰之徒从而和之。”又说:“自(顾)秉谦、(魏)广微当国,政归忠贤,其后入阁者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之属,皆依媚取容,名丽逆案。”
另一方面,天启二年十一月,赵南星被任命为都察院左都御史,监察工作大有起色。天启三年三月初十日,赵南星在申明都察院职责的奏疏中说:“陛下即位以来,宵衣旰食,未得享一日太平之乐,为臣子者乃以市恩自便,有人心者之所必不忍为也。臣望陛下涣发德音,使领民之吏知贪酷之必不可为,巡方之臣知贪酷之必不可荐,提荐揭荐必不可行,所荐者必不可为溢美之言,所劾贪酷之吏必不可仅拟降调。从此惕然猛省,涊然愧汗,翕然回心而向道,共图百姓之安,使臣无怨之可任,而诸臣功名日高,禄位从之,名实甚粹美,光庆及子孙,岂非仕人之上愿哉!”皇帝的批示是冠冕堂皇的:“上下狥情,市恩避怨,以致吏治日偷,民穷思乱,所关岂细!这所奏差满举劾、咨访考察等事,俱依议。卿以忠公举职,申明宪纪,表率振饬各官,遵承规例,察吏安民,人思尽职,有何嫌怨?仍着为令,开载宪纲,永远遵行。”
既然皇帝如此表明态度,官员们发起了新一轮舆论攻势。
天启三年三月,御史方大仁弹劾给事中郭巩勾通魏忠贤,并揭发魏忠贤“甲第壮丽,葬地逾制”。
同年八月,顺天提学御史左光斗针对魏忠贤企图颠倒移宫案是非,进而排斥异己,上疏澄清事实,希望皇上召还文震孟、郑鄤等人。
左都御史赵南星鉴于官僚队伍的不良倾向:“务于市恩而莫肯任怨也,不过曰此我之同乡故旧,不能恝也;曰此权要之所托也,是能报复,不可动也”,主张加强都察院的监察作用。
天启四年正月,福建道御史呈上题为“补救时事”的奏疏,指出今日天下有三大忧患:一是夷狄吭背之患,二是盗贼肘腋之患,三是小人腹心之患。尤其值得警惕的是小人腹心之患:“试思冲主在上,垂帘尚不忍言,况权臣在朝,禅受是何题目?执绋之巡抚方恨玷我名山,媚灶之考官妄得并翻公案。狂澜一倒,谁不披靡?于是新妖四出,伏莽渐兴,或势若负隅,巧通脉络;或谋成卷土,密布机关。虽死灰不燃,恐百足未已”。因此他希望皇上“出入起居必董于逸荒之戒,独正于群阴之上,常立于无过之途,志气如神,赏罚不乱”。这一席话,转弯抹角提及“垂帘”“禅受”“新妖”“伏莽”“群阴”,显然是在影射魏忠贤专权乱政。
同年三月,山东道御史黄尊素上疏议论“时事十失”,在列举“邪正杂糅,忠谗并进”等十项弊政之后,笔锋一转,含沙射影地指向魏忠贤与客氏:“阿保重于赵娆,禁旅近于唐末,萧墙隐祸,惨于夷狄,异日有欲言不敢、欲闻不得者”。此处“阿保”影射乳媪客氏,“禁旅”影射在紫禁城内操练军队的太监魏忠贤。
正邪双方逐渐剑拔弩张,短兵相接。
天启四年四月,魏忠贤的亲信刑科给事中傅櫆首先出招,扬言“邪臣比暱匪人把持朝政”,乞求皇上“立赐处分,以清隐忧”。他极尽颠倒黑白之能事:“宪臣左光斗,貌丑心险,色取行违,自命为血性男子,人亦视为聪明丈夫。然职久知其为匪类也,欲貌为君子而不能,欲不为小人而不得。夫甚之而不顾名简,遂反戈君子而忍为之,且呈身于小人而甘心矣。”他实在举不出什么例证,便以内阁中书汪文言“父事内监王安,内外交通”作为话柄,说:“光斗身在宪府,不能追论,而且引为腹心”。傅櫆还攻击刚刚晋升为吏科都给事中的魏大中,“职忝谏垣,不行驱除,而且助其资斧。自是脉络潜通,机锋并露,相与招摇都市,揽泊升迁。甚至小人以从邪为得计,君子亦以比匪为无伤”。他主张立即将左光斗、魏大中撤职,严刑究处汪文言。
这个傅櫆,口口声声说左光斗、魏大中是小人,“以从邪为得计”,其实恰恰是自己的写照。魏大中日后回忆道:天启四年四月十八日,予升吏科都给事中。“十九日,傅櫆疏上。时魏阉如涿祠,元君阮留涿,燃秸相拜,作竟夜谈。(傅)櫆既结继教(东厂理刑千户傅继教)为兄弟为内应,复伺归奄(魏忠贤)于道左以通款。奄甫至,而(傅)櫆疏下,汪文言逮矣。”显然,傅櫆完全是秉承魏忠贤旨意行事的。谈迁对此颇为感慨:“仕路如阱,端人刚士择地而蹈,犹若凂焉,矧敢轻其身于磷缁杂沓之场哉……议者甚(傅)櫆之险,钳网始抅。”谈迁所说的“钳网始抅”四字,言简意赅地点明了事情的本质,一张钳制正人君子的禁网已经悄悄打开了。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左光斗首先出面反击,他说,傅櫆的奏疏题为“邪臣比暱匪人把持朝政”,但是一篇之中终不得其指归着落何在?“倒戈于君子”,君子何人?“呈身于小人”,小人何人?原来傅櫆心虚,担心考察,先下手诬陷参与考察的官员,逐去邹维琏,不留程国祥,不欲魏大中到任,又害怕左光斗持清议,于是乎罗于一网。左光斗一针见血指出,小小的刑科给事中,哪里来这么大的权力?原来他有后台:“以科臣(傅櫆)之权力,能使朝廷不能用人,铨司不敢就列,首垣不许到任,把持朝政者莫科臣。若科臣又尝冒认东厂理刑傅继教为兄弟脉络,机锋长安,冷觑久矣。窟穴深藏,布置已定,将用邵辅忠陷毛士龙故事,比暱匪人者莫科臣。”“窟穴深藏,布置已定”八个字,后台是谁,昭然若揭。
还未履任的吏科都给事中魏大中也上疏揭露傅櫆的险恶用心:“(傅)櫆何以若是惴惴焉其自危也?大都宵小之志最不便于铨院吏垣,有秉正嫉邪,不可力挠不可党劫之臣。故冢臣锐意治平,求贤如渴,得一清恬伉直之邹维琏用之于铨,而(傅)櫆自危;又得一清恬伉直之程国祥用之于铨,而(傅)櫆又自危;(左)光斗佥院,而(傅)櫆自危;臣忝吏垣,而(傅)櫆又自危。故(邹)维琏逐之,并(程)国祥逐之,且并铨臣吴羽文而逼之逐之。三驱之后,继以一网,疏攻(左)光斗并及臣……既诋君子为小人,必且饰一真小人之尤者号为君子,奉之坛坫之上,外有备,内有援,而(傅)櫆之招权纳贿始得之矣。”
由此可见,傅櫆并非孤军奋战,他“外有备,内有援”,而且并非仅仅针对左、魏,而是企图一网打尽。看到左、魏的反驳奏疏,正直官员义愤填膺,御史袁化中、给事中甄淑相继上疏为左、魏诸臣剖白,揭露傅櫆的意图在于“逞私逐贤”,使得“举国将空”,瓦解“众正盈朝”的局面。傅櫆有恃无恐,再次上疏攻击左光斗、魏大中,力图把事态扩大化。
显然这一切都是魏忠贤在幕后操纵,新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杨涟洞若观火,无所畏惧地揪出这个幕后操纵者,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把正与邪的斗争引向白热化。
三 惊心动魄的倒魏风潮
1.杨涟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
杨涟在泰昌、天启之际的“拥立”“移宫”事件中,功勋卓著,却从暗处传来不少流言蜚语,恶意中伤。他一气之下辞官而去,以明心迹。正直人士愤愤不平,希望皇上挽留有功之臣。皇帝为了平复舆论,对外宣布准许杨涟回乡疗养身体,病愈后再为朝廷效力。崇祯六年,郑鄤撰写《杨忠烈公文集序》时,仍然难以抑制愤懑之情:“小人之倾公(杨涟)者,其说有二:曰移宫,曰封疆。夫移宫以尊朝廷恩礼,以安选侍,皆公言也。执公之后一言,以罪公之前一言可乎?经略(熊廷弼)之败,公告君父有参疏,告朋友有恨书,直以楚人故罗之曰护熊可乎?盖小人之言此者借也,依违于小人之言者借小人也。”
身在江湖,心在魏阙。杨涟在家闲散的日子,丝毫没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优哉游哉,念兹在兹的依然是朝廷政事。他的年谱写道:“居恒独处,每阅邸报,闻魏忠贤、刘朝恣横状,辄潸然泣下。恐负先帝恩,曰:‘吾得面圣,碎首陈先帝付托之重,誓诛此贼,以报知遇。’亲友如陈元朴、王思延辈常规之曰:‘今权在若辈,能诱之向正则可,空言徒起祸,无益耳。’公时亦深以其言为然。”为了不辜负先帝的托付,他发誓要除掉魏忠贤这个恶贼。天启三年朝廷起用他为礼科都给事中,家人都有喜色,他对子女说:“今冲圣孑立,外有兵戎,内有逆竖,疆场、宫府皆我死所,忧且不暇,何喜之有?”念及母未终养,子女尚未婚嫁,悄悄向亲友嘱托后事,每每笑言:“杨某这番出山,不知归路是何为也?”他是带着殉道赴死的心情进京赴任的。
天启四年,五十三岁的杨涟晋升为太常寺少卿,再晋升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左副都御史。对于他个人而言,可谓官运亨通,然而国运却十分堪忧。《年谱》写道:“魏忠贤用事,群小附之,惮众正盈朝,不敢大肆。公(杨涟)与赵南星、左光斗、魏大中辈,激扬讽议,务植善类抑险邪。忠贤及其党啣之刺骨,遂兴汪文言狱,将罗织诸人。”
在此危急关头,杨涟连上两疏,矛头直指魏忠贤。第一份奏疏的主旨是“止内批屡降”,请求皇帝剥夺魏忠贤内降矫旨的权力,把生杀予夺大权归还皇帝,把票拟权归还内阁,人事权归还六部,是非权归还都察院、六科。他写道:
——东厂太监魏忠贤怙势作威,朋奸乱政四年于兹。先是,满朝大小臣工交章请剑,皇上不即震怒,贷以不死,且为之杖御史林汝翥矣,且为之杀屯郎万燝矣……数月以来,寂然静听,而忠贤亦稍自敛戢,阁中传宣渐稀。方幸其洗肠涤胃,改过自新。讵意包藏祸心,乘间报复,借覆山西巡抚一事,大发难端,降吏科都(给事中)魏大中矣,文选员外夏嘉遇矣;吏部尚书赵南星、左都御史高攀龙上疏自劾,勒令回籍矣;并降升救科臣沈惟炳矣,又降升救科臣许誉卿矣。数日之间,内降斜封层见叠出,问之阁臣,阁臣不知也,甚至旨下而阁臣犹然不知也。且公然大言于众曰:‘不知何妨也?’是何忠贤,大胆如此极哉,彼不过托言圣怒云耳。
——奈何皇上不自为喜怒,以忠贤之喜怒为喜怒哉。忠贤又不自为喜怒,以外廷之恩怨为喜怒哉。从此丝纶不必设内阁,黜降不必设部曹,是非不必设台谏,止凭忠贤一手躬定大平。而附忠贤者不得志于清议,日借助于忠贤,日夜图谋,暗进百官之图,明注党人之籍……不问世间何者为善,但与我善者即是善人;不问世间何者为恶,但与我恶者即是恶人,朝取一人焉而逐之,暮取一人焉而逐之。始犹小臣,渐及大臣矣;始犹斥逐,渐及杀戮矣……只知恣一己之凶横,不顾剥宗社之元气。臣恐祖宗二百余年培养之人才,不堪忠贤一朝之芟刈;祖宗栉风沐雨之天下,不当忠贤一朝之断送也。
——从来小人误人家国,必先比附中官;中官专权乱政,必先驱逐言官,摈除大臣。驱除摈逐必先借径内批,借径内批必先挑激圣怒,挑激圣怒必曰朋谋结党。及天下公论不服,人主往往代为分过,曰亲裁,曰独揽,又援引前代之异事而同名者,以钳制天下人之口,自古及今,如出一辙。
杨涟的结论是:以票拟还内阁,以黜降还部曹,以是非还台谏,即贷忠贤以不死,严加戒谕,令其小心谨慎,保全恩宠,毋代人操刃,擅作威福,自取罪殃。显然留有余地,只要魏忠贤改过自新,便可贷以不死。虽然仁至义尽,却缺乏震慑力,皇帝与魏忠贤毫无反应,说了等于白说。忍无可忍,迫使杨涟使出杀手锏。
天启四年六月初一日,杨涟以舍得一身剐的大无畏气概,揭露魏忠贤二十四大罪。这篇震惊天下的奏疏,酝酿多时。《年谱》写道:“公出山之日,即密缄一稿,欲起写,恒泣出声。家人惊问,则以思念先君为言……继而怀疏入朝,之易公等见稿乃夜半写物也,举家惶惶,佥骇祸迫。公曰:‘明知有祸无益,但骑虎将成,无使后世谓顾命(大臣)之中此时无一人有男子气。’斯言也,早已义不顾身矣。”他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所以奏疏的文字尖锐泼辣无所顾忌,声讨魏忠贤“怙势作威,专权乱政,欺君蔑法,无日无天,大负圣恩,大干祖制”,要求皇上“大奋乾断,立赐究问”。为此列举二十四大罪状。
第一条罪状:“忠贤原一市井无赖人耳,中年净身,夤入内地,非能通文理,自文书司礼起家者也。皇上念其服役微劳,拔之幽贱,宠以恩礼,原名进忠,改命今名。岂非欲其顾名思义,忠不敢为奸,贤不敢为恶哉。初犹谬为小忠小佞以幸恩,继乃敢为大奸大恶以乱政。祖宗之制,以票拟托重阁臣,非但令其静心参酌,权无旁分,正使其一力担承,责无他卸。自忠贤专擅,旨意多出传奉。传奉而真,一字抑扬之间判若天渊;传奉而伪,谁为辨之?近乃三五成群,勒逼讲嚷,政事之堂几成哄市。甚至有径自内批,不相照会者,假若夜半出片纸杀人,皇上不得知,阁臣不及问,害岂渺小!以致阁臣郁郁叹闷,有坚意求去者。坏祖宗二百余年之政体。”
第二条罪状:“旧阁臣刘一燝,冢臣周嘉谟,同受顾命之大臣也,(刘)一燝亲捧御手,首定大计;(周)嘉谟倡率百官于松棚下,义斥郑养性。立寝后封以清宫禁,皇上岂遂忘之!忠贤交通孙杰论去,急于剪己之忌,不容皇上不改父之臣。”
第三条罪状:“先帝强年登极,一月宾天,进御进药之间普天实有隐恨。执《春秋》讨贼之义者,礼臣孙慎行也;明万古纲常之重者,宪臣邹元标也。忠贤一则逼之告病去,一则嗾言官论劾去。至今求南都片席不可得……是何亲于乱贼,何仇于忠义,偏不容先朝有痛念弓鼎之老臣。”
第四条罪状:“王纪、钟羽正先年功在国本,及(王)纪为司寇,执法如山;(钟)羽正为司空,清修如鹤。忠贤一则使人喧嚷于堂,辱而迫之去;一则与沈交抅,陷之削籍去。至今请一复职起用不可得。顾于柔媚善附之人,破格点用,骤加一品以归。是真与我善者为善人,与我恶者为恶人,必不容盛世有正色立朝之直臣。”
第五条罪状:“国家最重无如枚卜,忠贤一手握定,力阻前推之孙慎行、盛以弘,更为他辞,以锢其出,岂真欲门生宰相乎?妄预金瓯之覆宇,窃作貂座之私情。”
第六条罪状:“爵人于朝,莫重廷推。去岁南太常、北少宰推,皆点陪,一以盖枚卜点陪之案,一以伏借用为逐之奸,致一时名贤不安俱去。颠倒有常之铨政,掉弄不测之机权。”
第七条罪状:“圣政初新,正资忠直。乃满朝荐、文震孟、郑鄤、熊德阳、江秉谦、徐大相、毛士龙、侯震旸、贾继春等九人,抗论稍忤忠贤,传奉尽令降斥。屡经恩典,竟阻赐环,长安谓:‘皇上之怒易解,忠贤之怒难饶’。”
第八条罪状:“上年皇上南郊之日,传闻宫中有一贵人,以德性贞静,荷皇上宠注。忠贤恐其露己骄横状,谋之私比,托言急病,立刻掩杀。是皇上且不能保其贵幸矣。”
第九条罪状:“裕妃以有喜传封,中外欣欣相告矣。忠贤以抗不附己,嘱其私比捏倡无喜,矫旨勒令自尽,不令一见皇上之面。昔尧以十四月而生,假令当日裕妃幸存,安知不为尧母?是皇上又不能保其妃嫔矣。”
第十条罪状:“中宫有庆,已经成男,凡在内廷当如何保护,乃绕电流虹之祥,忽化为飞星堕月之惨。传闻忠贤与奉圣夫人实有谋焉。以皇上麟趾开祥,何妨斯男则百,而忠贤包藏祸心若此,是皇上亦不能自保其第一子矣。”
第十一条罪状:“至于先帝之在青宫四十年,操心虑患,所与护持孤危,威劫之不动,利诱之不变者,仅王安一人耳。登极一月尧舜,(王)安不可谓无微功;皇上仓卒受命,拥护防卫,(王)安亦不可谓无微忠。即使有罪,亦当听皇上明正其罪,与天下共见之。而忠贤以私忿矫旨,掩杀于南海子,身首异处,肉饱狗彘。是不但仇王安,而实敢于仇先帝之老奴与皇上之老犬马而略无顾忌也。此后内臣谁复肯为忠义者?其余大小内臣无罪而擅杀擅逐者,又不知其数千百也。”
第十二条罪状:“今日讨奖赏,明日讨祠额,要挟无穷,王言屡亵。今又于河间府毁人居屋,起建牌坊,镂凤雕龙,干云插汉。筑愁筑怨,饮恨吞声,又不止于茔地擅用朝官,规制僭拟陵寝而已。”
第十三条罪状:“今日荫锦衣,明日荫中书,金吾之堂,口皆乳臭;诰敕之馆,目不识丁。如魏良弼、魏良辅、魏良材、魏良卿、魏希孔,及外甥野子傅应星等,五侯七贵,何以加兹。不知忠贤有何军功,有何相业?亦甚亵朝廷之名器矣。”
第十四条罪状:“用立枷之法以示威,前岁枷死皇亲家人数命矣。其枷号家人者,欲攀陷皇亲也;其攀陷皇亲者,欲动摇三宫也。当时若非阁臣力有护持,言官极为纠正,椒房之戚,久兴大狱矣。”
第十五条罪状:“良乡生员章士魁即有他罪,自有提学,乃以争煤窑伤其坟脉,托言开矿而死矣。假令盗长陵一抔土,何以处之?赵高鹿可为马,忠贤煤可为矿。”
第十六条罪状:“王思敬、胡遵道侵占坟地果真,小则付之有司,大则付之抚按学院足矣,而径拿黑狱,三次拷掠,身无完肤。以皇上右文重道,秋爽幸学,而忠贤草菅士命,使青磷赤碧之气先结于璧宫泮藻之间,孔子之神,将无怨恫?”
第十七条罪状:“科臣周士朴执纠织(造太)监一事,原是在工言工,忠贤径停其升迁,使吏部不得专其铨除,言官不敢司其封驳,险邪因之以偷换手眼,那移升叙。致(周)士朴卒困顿以去,于以成中官之尊大得矣,而圣朝则何可有此名色?”
第十八条罪状:“北镇抚(司)臣刘侨不肯杀人媚人,自是在刑慎刑。忠贤以其不善锻炼,竟令削籍,明示大明之律令可以不守,而忠贤之意旨不可不遵。将使罗钳吉网然后快心,于以彰忠贤之威焰得矣,而国脉则何可崇此蕴毒?”
第十九条罪状:“科臣魏大中到任已奉明旨,鸿胪(寺)报单忽传诘责。及科臣回话,台省交论,又再亵王言,几成解训。无论玩言官于股掌,而皇皇天语,提起放倒,信手任心,令天下后世视皇上为何如主?”
第二十条罪状:“东厂原以察奸细缉非常,非扰平民也。自忠贤受事,鸡犬不宁,而且直以快恩仇、行倾陷,野子傅应星为之招摇引纳,陈居恭为之鼓舌摇唇,傅继教为之投匦打网,片语违忤则驾帖立下。如近日之拏中书汪文言,不从阁票,不会阁知,不理阁救。而(傅)应星等造谋告密,犹日夜未已。势不至兴同文之狱,刊党锢之碑不已者。当年西厂汪直之横,恐未足语此。”
第二十一条罪状:“东酋未靖,内外戒严,东厂访缉何事?前韩宗功潜入长安打点,实往来忠贤司房之家,事露始令避去。假令天不悔祸,(韩)宗功奸细事成,一旦贼逼城下,忠贤固为迎敌首功之主人矣。”
第二十二条罪状:“祖制不蓄内兵,即四卫之设,备而不操,原有深意。忠贤谋同奸相沈创立内操,不但使亲戚羽党交互盘踞其中,且安知其无大盗刺客之人寄名内相家丁,倘或伺隙谋乱,发于肘腋,智者不及谋,勇者不及拒,识者每为寒心,忠贤复倾财厚与之交结。昔刘瑾招纳亡命,曹吉祥弟侄倾结达官,忠贤盖已兼之,不知意欲何为?”
第二十三条罪状:“且皇上亦见近日忠贤进香涿州之景象乎?铁骑之拥簇如云,蟒玉之追随耀日,警跸传呼,清尘垫道,人人以为驾幸涿州。及其归也,以舆夫为迟,改驾四马,羽幢青盖,夹护双遮,则已俨然乘舆矣。其间入幕密谋,叩马献策者,实繁有徒。忠贤此时自视为何如人?”
第二十四条罪状:“宠极则骄,恩多成怨。闻今春驰马御前,皇上曾射杀其马,贷忠贤以不死。圣恩宽厚,忠贤不自伏罪请死,且闻进有傲色,退有怨言,朝夕堤防,介介不释,心腹之人,时时打点。从来乱臣贼子只争一念放肆,遂至收拾不住。皇上果有此事,奈何放虎兕于肘腋间乎?”
杨涟在弹劾奏疏最后写道,他所揭露的罪状证据,都得之于邸报、招案,以及北京共传共见的事实,并非捕风捉影的臆度之言。魏忠贤惧怕内廷有人揭发,杀者杀,换者换,吓得左右近侍都不敢言;惧怕外廷有人揭发,逐者逐,锢者锢,致使外廷官员都观望而不敢言。更有一种无识无骨苟图富贵之徒,或攀附枝叶,或倚托门墙,或密揭居停,或投充门客,逢其所喜,挑起所怒,无所不至。即使奸状败露,又有奉圣夫人客氏为之弥缝其罪戾,故而气焰嚣张,掖廷之内只知有魏忠贤,不知有皇上;都城之内只知有魏忠贤,不知有皇上;即大小臣工积重之所移,积势之所趋,亦不觉其不知有皇上,而只知有魏忠贤。甚至于皇帝做出任何决定都得听魏忠贤的意见,每每遇见中外有紧切当做之事,当起用之人,皇帝必定说:“要与内边(魏忠贤)说说。”或者人不得用,事不得行,皇帝也只是说:“内边(魏忠贤)不肯”。所以杨涟感叹道:“宫中府中大事小事无一不是忠贤专擅,即章奏之上,反觉皇上为名,忠贤为实……伏念皇上天纵聪明,春秋鼎盛,生杀予夺岂不可以自主,何为受制么麽小竖?”
杨涟列举二十四大罪状,涉及魏忠贤专权乱政的各个方面,以至于宫廷与政府大小事务都由魏忠贤掌控,形成“皇上为名,忠贤为实”的太阿倒持局面。最为令人咬牙切齿的是,第九条罪状所说“皇上又不能保其妃嫔”,第十条罪状所说“皇上亦不能保其第一子”,致使皇帝朱由校断绝子嗣。刘若愚作为魏忠贤的亲信,崇祯初年被捕入狱后,交代魏忠贤与客氏迫害皇后、裕妃、成妃的细节,见于《酌中志》的“两朝椒难”,可谓罪证确凿。仅凭这两条,按照大明律令,就可以判处魏忠贤极刑。所以杨涟希望皇帝立即将魏忠贤就地正法,客氏驱逐出宫。杨涟在那个黑白混淆是非颠倒的年代,敢于如此直言无忌,是要冒杀身之祸的。他此前已经意识到:“杨某这番出山,不知归路是何如也”?意识到“明知有祸无益”。一旦不能扳倒魏忠贤,他自己必死无疑,对他而言,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
后来的历史表明,不仅杨涟惨遭杀害,凡支持杨涟反对魏忠贤的正直官员都未能幸免于难,六君子之狱、七君子之狱,惨不忍睹。有人非议杨涟“纠逆近激”,以为弹劾魏忠贤之举过于偏激。郑鄤反驳道:“公(杨涟)疏未发之前,逐阁辅,逐冢宰,逐宗伯、司寇,珰焰何尝不烈?君子之祸何尝不棘?又谁激之耶?”又说:“余观公(杨涟)论事甚平,闻公与人甚和,尝怪何以得祸至此。及读遗编,忾然而叹:人事忌认真,而公最真;物情忌勘透,而公最透。”可谓知人之论。
2.“臣工先后申疏无不危悚激切”
杨涟要把不可一世的魏忠贤置之死地的呼声,极大地鼓舞了朝廷内外正直官员的斗志,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轰动,仿佛一场政坛地震。
色厉内荏的魏忠贤面对强大的舆论压力,惊慌失措,请内阁次辅韩爌出面帮他讲话,遭到韩爌严词拒绝。不得已,到皇上面前哭诉,客氏从旁委曲调护,决定由内阁辅臣魏广微票拟谕旨。魏广微这个无耻之徒早已拜倒在魏忠贤脚下,被人们讥讽为“门生宰相”,杨涟奏疏中提及的“门生宰相”就是指他。魏忠贤佯装辞去东厂总督之职的奏疏,上面的朱批就是心有灵犀的魏广微代皇帝草拟一道温旨:“尔闻言增惕,不置一辩,更见小心。”
此时杨涟奏疏仍旧“留中”,乃是魏忠贤一手掌控的结果。请看谷应泰提供的细节:“(杨)涟疏成,意欲于午朝面奏,出疾雷掩耳之计。缮写甫竟,次日免朝。恐再宿则机泄,且害成也,遂循例封进。故忠贤得以弥缝。(杨)涟愈愤激,冀补牍以伺对仗。忠贤闻之,阻遏上不御朝者三日。至四日,乃出御皇极门,刀剑倍于往时,侍班官僚更为严谨,左班诸臣不许擅出奏事。”内阁首辅叶向高鉴于外间舆论汹涌,请求皇帝将杨涟奏疏与魏忠贤答辩奏疏一并发下,使真相大白于天下。他在六月初二日的奏疏中说:“今日发下司礼监太监魏忠贤本,为左副都御史杨涟参论,自请罢斥,奉有传谕拟票进呈。其杨涟本已逾两日,未蒙发下,圣意渊微,非臣等所知。即臣等亦以为方今多事之时,朝端不宜纷扰,但事体关系颇大,人情猜忖易生。皇上既以忠贤久侍左右,任事过直,素蒙鉴信。而杨涟当两朝鼎革,忠诚肝胆,为先帝及皇上所知,疏中事情总在圣鉴。惟原奏与辩疏俱发之听讼,然两造具备,片言可明。即宫闱邃密,道路哗传之言,皇上自不难明一晓谕。其余外廷用人行政等事,逐款辩明,人人洞悉,无论政体宜然,而言者即属过计,得以自释疑衷;被言者即果风闻,亦得以尽白疑迹,传之中外,闻于四方,不至为朝廷增一疑事矣。”
叶向高力图不偏不倚,保持中立的姿态,希望理情越辩越明,过于一厢情愿。得到的圣旨,明显偏袒魏忠贤,每一句话都在谴责杨涟:“一切政事朕所亲裁,未从旁落。至于中宫、皇贵妃并裕妃事情,宫壼严密,况无指实,外廷何以透知?内言毒害中宫、忌贵妃皇子等语,凭臆结祸,是欲屏逐左右,使朕孤立于上,岂是忠爱!杨涟被论回籍,超擢今官,自当尽职酬恩,何乃寻端沽直,本欲逐款穷究,念时方多事,朝端不宜纷扰,姑置不问。以后大小各官务要修职,不得随声附和。有不遵的,国法具在,决不姑息。”处处在为魏忠贤辩解。叶向高原本想调和矛盾,讨了个没趣,郁闷地请求辞职。这是他第五十九次乞休了,理由是苦于疾病折磨——“郁火熏蒸,前后闭结,水火不通”,“今此数日所苦愈加,日夜呼号,求欲速死”。
正直官员们义愤填膺,纷纷交章弹劾魏忠贤,挺身支持杨涟,掀起一波又一波声讨巨浪。气势之凶猛前所未有,史家如此描述:“一时臣工无不义愤。于是科道则有魏大中、陈良训、袁化中、周宗建、李应昇、黄尊素、方大任、刘芳、刘廷宣、许誉卿、房可壮、喻思恂、胡永顺、胡良机、朱大典、陈奇瑜、翟学程、熊奋谓、刘之待、段国璋、霍守典、甄淑、孙绍统、周汝弼、吴弘业、刘其忠、陈熙昌、刘懋、王政新、李先春、潘士良,谢奇学、胡士奇、刘朴、杨王珂、刘先春;南科道徐宪卿、赵应期等;兵部尚书赵彦,詹事翁正春,太常胡世赏,太仆朱钦相,抚宁侯朱国弼,南公疏兵部尚书陈道亨等,先后申疏,或专或合,无不危悚激切。”
第一个力挺杨涟的是吏科都给事中魏大中(字孔时,号廓园,浙江嘉善人),当他得知杨涟弹劾魏忠贤,兴奋地说:“是余志也,杨公乃先我着鞭。”他早就有志于此,为了支持杨涟,率领同僚写了一份公疏,措辞尖锐凌厉。
首先历数魏忠贤的罪恶:“东厂太监魏忠贤擅威福制生杀,一杀王安以立威于内廷;一逐刘一燝、周嘉谟、王纪等诸臣,以立威于外廷。一日而逮三皇亲之家人,立枷而毙,以立威于三宫。结奉圣夫人客氏,在皇上之左右。纵私人傅应星、陈居恭、傅继教等,出入禁地,交通外官,因以饵其所善,而剪其所忌。人怒于下,天怒于上,舆情不胜愤愤,顾未有悉数其罪于皇上之前者。”
其次赞美杨涟的壮举深得民心:“宪臣杨涟受先帝之知,图国士之报,每念皇上圣明,中外多故,苟危吾身而可以有益于君,不难以其身死之诚见,稔恶显祸,在皇上萧墙之内,肘腋之间,故列忠贤二十四大罪以告。疏闻之日,道路喧传,人情欢喜,以为今日而祸本可拔也。”
再次希望皇上采纳杨涟之言惩处魏忠贤:“乃(杨)涟疏未蒙发票,而忠贤之疏先下,念其勤劳,录其小心矣。又明日,而(杨)涟疏始下,没其忠爱,罪其沽直矣。忠贤种种之罪案,引为亲裁,而代之任咎;忠贤种种之逆德不能置辩,而代与分剖。安排布置,倒行逆施,自疏自票,疑尽出忠贤之意,与为忠贤代草者之手……若忠贤不戮,客氏煽处,恐左右之人尽忠贤客氏之人,皇上真孤立其中,莫可为仗耳。”
因此,魏大中主张定魏忠贤之罪,籍没家产,资助辽东;客氏出宫,不得再入宫掖;逮捕傅应星、陈居恭、傅继教,治其内外交通之罪。皇帝依旧我行我素,听不进逆耳忠言,两天后圣旨下达:“这事情屡有明旨,如何全不遵奉……且宫闱邃密,何得妄生猜疑。好生逞臆渎扰,本当重处,念系言官公本,为首的罚俸五个月,其余的姑不究。”或许皇帝根本就没有浏览此疏,完全是魏忠贤的旨意,而且圣旨一日三变。先是说“为首的罚俸五个月”,继而又说“为首的着降三级调外任用”,以后又说“为首的还着锦衣卫拏送镇抚司究问”。
请辞未蒙批准的叶向高,仍然在履行首辅职责,出面为魏大中求情:“自杨涟疏上,各官职在言路,自不能已,尚以后时为迟缓,以臣等不能执争为失职,责之缄嘿,渠自有辞。若云宫闱严密,则道路风闻,外廷疑议,各官不过就杨涟前疏一为剖发,原非自创说也……况言官职在敢言,科道自是公疏,伏望特鉴悃忱,统赐容贷。”也许是叶向高的求情发生了作用,魏大中并没有“降三级调外任用”,更没有“着锦衣卫拏送镇抚司究问”,魏大中还是吏科都给事中。
魏忠贤对杨涟、魏大中恨之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但时机还不成熟,只能采取别的手段。其中之一就是阴谋暗杀杨涟,《杨忠烈公年谱》写道:“自是内外互持未动,而忠贤日购死士刺公(杨涟)私第,皆至墙却步,若有云雾障护者,不得入。五城(兵马司)闻之,皆设兵防守。一夕,有人飞檐而至,公见之曰:‘杀止杀我,毋伤我母。’其人曰:‘吾实奉委,感君忠孝,何忍加害!’竟不言姓名而去。”这一情节,看似小说家言,却实有其事。魏大中听说有大内刺客,立即写信给杨涟:“微闻有警动,此何消息也?疑是山鬼伎俩耳,以不闻不见应之,何如?病不得叩,悬悬。”
杨涟、魏大中等君子的处境是险恶的,随时随地有可能遭受不测,令善良的人们忧心忡忡。在籍家中的钱士升(字抑之,号御冷,浙江嘉善人)写信给魏大中,道出了这种隐忧:“伟哉,副院(杨涟)之疏真气塞天地,功著社稷矣!发端之后,章满公车,凭社者口噤,媚灶者胆落。几几以望明圣之一怒,而盘据愈固,微旨益温,岂外无杨文襄,内无张永,不能当机凑手耶?今骑虎之势已成,困兽之斗未已,将来益无顾忌,流毒中外,将有甚于今日者。惜乎发之太早,又且太尽,不稍留余地,以为后继也。诸君子一官可拼,六尺可拼,如国是何哉?言之欲裂……年兄前疏以直道明告君父,真肝胆质言,而丑正崇邪者见之侧目,若不容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道之将废,且奈之何哉!”
面对严峻的形势,正直官员们的议论依然危悚激切。御史袁化中(字民谐,一字熙宇,山东武定人)提醒皇帝注意魏忠贤的狐群狗党铤而走险。他在奏疏中说:“忠贤之恶,外廷久知之,特皇上未之知耳。惟皇上未之知,故忠贤犹有畏心,时而为小忠小信以结权。今宪臣(杨涟)明明告之皇上矣,皇上即念潜邸微劳,未必不贷忠贤以不死,而忠贤则日日自惧一死。惧死之念愈深,将免死之术愈攻,其狗党狐群或忧祸之心转迫,将铤而走险……皇上明圣,试思深宫大廷之内,何可使多疑多惧之人日侍左右,而不急为之处分也。昔冯保在神宗初年,岂遽逞不轨,只以威权日重,党附日多,不肯回头,后神祖春秋渐盛,太阿独持,保遂殒其身命。今忠贤事正与(冯)保类,若不及今严为裁抑,恐形迹不避而罪恶贯盈,直至事败,皇上即欲全忠贤而不得。”
3.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沈国元在袁化中奏疏之后,有一段评论:“时言者四起,已成骑虎之势,叶(向高)元辅意主调剂,谓讽忠贤退而诸议息矣。且望其迁善改过,使立召王纪、文震孟诸臣,复其原职,以著维新。意良善矣,而孰虞忠贤之决不能从也。说者不无归咎于阁臣持之不力,不知章疏留中,旨不下阁票拟,徒以一揭再揭敦请。忠贤根蒂盘固,能遽拔之使去耶?然则听其必趋之势,相与束手而受其毙乎?此际在阁部大臣宜用术用权,在廷事诸臣宜用胆用气。何谓权术?彼刑余之流,亦有骨肉心腹,其中岂无一二人知祸福利害者?当势激理禁,使了然于威福易尽,残虐必穷,私智有限,公论难沉,性命族属,何可不念!”事情确实如此。
在这场斗争中,叶向高尽力不偏不倚,以调和折中为宗旨,正如《明史》所说:“(叶)向高为人光明忠厚,有德量,好扶植善类,再入相,事冲主,不能謇直如神宗时。”当杨涟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时,他很不以为然:“事且决裂,深以为非。”面对既成事实,他感到左右为难,深知魏忠贤“怒不可犯”,他的选择是“意在调护,以免缙绅之祸”。
据文震孟之子文秉说,叶向高才能笼罩,魏忠贤颇为敬重,杨涟请叶向高“清君侧”,除掉魏忠贤:“今魏忠贤怙恶擅权,国势将去,公为心膂重臣,同国休戚。小者不必问,宜请上御门,将忠贤杀皇子、贵人、妃嫔诸大逆状,明白奏请处分,以清君侧。失此不图,流祸将大,焉用彼相为?”叶向高不同意:“仆老矣,不惜以身报国,倘主上不果听,公等置身何地乎?”魏忠贤获悉后,愤恨地回应:“何待诸臣,我即请上御门,召问诸臣,如上以为有迹,寸磔何辞。不然,可自为计。”众人益发愤愤,叶向高只得两面调解。
六月九日,叶向高写了题为《论魏太监事情》的奏疏,表达调停折中的观点。一则说,臣所不能曲为忠贤解者:“顷都御史杨涟论劾太监魏忠贤,列其大罪二十四款,多穷凶极恶之事,骇人听闻,臣在病榻见之,亦魂摇心悸。举朝臣工无不以(杨)涟为忠直,言人所不敢言,于是连章叠疏,攻击纷然。皇上虽力为解释,终不能止,其仰烦宸衷亦已甚矣。臣平心而论,诸所论列,如中旨之频传,大臣之摈斥,言官之被逐,章奏之停留,凡属此类,虽皇上皆引以为圣裁,然九阍沉沉,何处可问?即臣等地近密勿,亦未敢信其尽出宸断与否,况外廷远隔,能不猜疑?而忠贤独被宠任,人皆谓其所言皇上无有不听,故凡有不美之事,毕归之忠贤。此臣之所不能曲为忠贤解者也。”
再则说,臣之所以未敢遽为忠贤罪者:“至于堕中宫之胎,殒裕妃之命,毙御幸之宫人,则事在内廷,难以臆断。圣明在上,威柄独操,忠贤即怀无良之心,负吞天之胆,何敢作此等事!故缙绅有问臣者,臣皆对以不知,亦告同官(韩)爌谓:‘此言稍过。’人或以此病臣,臣笑曰:‘我为辅臣,若真知此事而隐忍不言,直待台臣之讦发,则其罪当与忠贤同,岂可一日容于人世哉!’此臣之所未敢遽为忠贤罪者也。”
三则说,忠贤之祸不发于今,必发于他日:“乃臣之所深虑者,则以忠贤一中官耳,非有大功劳于世,仅凭借皇上龙潜狎昵之爱,一旦富贵至此,可谓无妄之福,造物所忌。况海内人情怨恶日久,故杨涟一言,和者四起,(杨)涟疏传之天下,天下之人必以为言言皆真,件件是实,毋论忠贤不能自辩,即皇上代为忠贤辩,人亦不信。而臣窃观皇上临御以来,左右近幸之臣,朝被宠而夕蒙辜者接踵而是,则忠贤之祸不发于今,必发于他日。”
有鉴于此,叶向高提出平息事态的最佳方案,请魏忠贤辞去东厂总督,退归私第,远势避嫌,迁善补过。
让魏忠贤自动放弃已经到手的权势和地位,显然是过于天真的想法,魏忠贤绝对不可能接受。皇帝日前向叶向高打招呼:“举朝哄然,殊非国体,卿等与廷臣不同,宜急调剂,释诸臣之疑。”所谓“释诸臣之疑”,就是要他帮魏忠贤辩护,叶向高的主张显然有悖于此。在反对魏忠贤的官员眼里,叶向高此举是在为魏忠贤“画策投欢”,竟然把他与正德年间投靠太监刘瑾的内阁辅臣焦芳相比拟。叶向高两头不讨好,再次上疏,向皇帝讲明他的良苦用心:“臣等地居密勿,不敢自同于廷臣,即疑受谤,情固甘之。惟是人情纷扰不止,将至决裂,传至海内,愈生猜忖,忠贤之心终无以自白,其势亦终不得安。皇上固难以不见不闻之法而处此也。臣等再三思惟,皇上诚念忠贤,则当求所以保全之,而今日保全忠贤之计,莫如听其所请,且归私第,远势避嫌,以安中外之心。”
皇帝的答复,是十分罕见的长篇大论,训斥叶向高,为魏忠贤评功摆好:“朕览卿等奏,顷因杨涟疏论魏忠贤,以致诸臣渎奏殆无虚日,朕岂不闻不见,佯为不知而不深究?盖已内洞劳臣之心,欲外全宪臣之体。况忠贤事皇考于春宫时,朕在襁褓间便赖护卫。迨圣母升遐后,朕殷忧危险,皆所饱尝,服食起居总忠贤是赖。当皇考弥留之际,曾云:‘内侍忠直,不避形迹,独此人耳。’今乃被杨涟指摘牵诬,而大小臣工又随声附和,纷纷渎扰。今事事皆朕亲裁,有何专擅?有何疑忌……朕追惟往事,何忍忘忠贤今昔之劳,辄以浮言听其所请乎!”
皇帝毫无保留的庇护,助长了魏忠贤的气焰,叶向高要他体面地下台,令他愤恨不已。魏广微乘机向魏忠贤献策:“必去叶向高而后可”。还献上《缙绅便览》一册,开出六七十人名单,包括叶向高、韩爌、何如宠、钱谦益、成基命、缪昌期、姚希孟、陈子壮、侯恪、赵南星、高攀龙、杨涟、左光斗、魏大中、黄尊素、周宗建、李应昇等,“皆目为邪党,暗于上前借事摈斥”。
叶向高处境岌岌可危,为了摆脱困境,竟然谎称:最近所写的奏疏并非出于自己意愿,而是门人缪昌期(字当时,一字又元,号西溪,常州江阴人)逼迫所为。文秉披露了这一细节:“应山(杨涟)疏上后,应者响合。福清叶向高亦密具一揭,讽上准魏监忠贤退归私寓,待之以优渥,比于勋戚大臣,庶上不失恩意,下明其退让,此两得之道也。揭入,大拂内意,福清(叶向高)惧,思有以自解。乃扬言此揭非出于吾意,乃门人逼我为之。门人指澄江缪昌期也。”文秉的说法取材于缪昌期的自叙:“及应山(杨涟)疏上,余适过福唐(叶向高),湘州李公先在坐。福唐曰:‘大洪(杨涟)这疏亦太容易,彼其人(指魏忠贤)于上前时有匡正。一日,有飞鸟入宫,上乘梯手攫之,其人挽上衣不得上。有小珰赐绯(衣),叱曰:此非汝分,虽赐,不许穿。其认真如此,恐大洪疏行,难再得此小心谨慎之人在上左右。’余曰:‘谁为此说以欺老师?可斩也。’福唐色变。余先起,师先送余出。其语闻于应山,意不胜愤……先是,应山疏上,言者响合,福唐(叶向高)亦密具一揭,讽上准其退归私寓,过加优渥,比于勋臣者。然则上不失恩意,下明其退让,两得之道也。揭入,大拂内意,福唐惧,思有以自解者。乃扬言:‘此揭非出我意,自我门生所迫也。’而流言自此始矣。且谓应山之疏尽出吾手。而忌者附会其说,益不可解。福唐归途逢人告愬:‘西溪(缪昌期)骂我,彼与大洪一人日夜往来。’正与代草之说相呼应,以实其出揭非本意之言。嗟乎,福唐名宽大,岂真欲杀我哉?不过借以自解,而余遂不可解矣。”
缪昌期的自叙是可信的,叶向高在危急关头,把起草奏疏的责任推到缪昌期身上,不过是“借以自解”。他与杨涟、魏大中、缪昌期关于魏忠贤的看法存在根本分歧,不主张猛烈抨击,而主张调停弥缝,结果适得其反,进退失据,一方认为“大拂内意”,另一方认为“画策投欢”,只有一走了之。他在乞休奏疏中感叹:“连日病势愈增,加以愁闷郁抑,时刻难挨。即如魏忠贤一事,议论纷然,皇上之所望于臣者,臣既不能得之于外廷,而外廷之所责备于臣者,臣又不能得之于皇上。以旦暮去国之人,而居此两穷之地,缄口既难,开口亦罪,即使无病亦万分当去,而况于真病且难医之病哉!”天启四年七月初九日,他上了第六十七个乞休奏疏,哀叹:“臣与阁事不预闻已半载矣,累然垂死之残躯,强之在此,亦有何益?”终于得到皇帝恩准,驰驿回乡,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三朝元老叶向高在政坛的最后日子是颇为煎熬的,既有老病的折磨,更有精神的苦闷,调停弥缝于截然对立的两方,吃力不讨好,正如他自己所说。既不能得之于外廷,又不能得之于皇上,缄口既难,开口亦罪。而且魏忠贤的亲信太监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巡城御史林汝翥查办太监,魏忠贤下令廷杖,吓得他赶紧潜遁。太监以为他藏匿于叶向高寓所,一百多人冲进叶府搜索,一无所得,还大肆谩骂。这种刺激使他心灰意冷,毅然请归。他与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缪昌期等人对于魏忠贤的态度,截然不同,后来魏忠贤阉党把他列为“东林党”的第二号领袖,实在冤哉枉也。
左光斗对叶向高的抽身而走给予理解之同情,写信说:“今世所推社稷臣,则首称阁下,而首犯时忌,百计摧残者,亦惟阁下。此忠臣所以寒心,而义士所为发指也。斗忝天子耳目之官,与闻当世是非之概,而坐见荃蕙为茅,兰芷不芳,中夜循床,当食废箸者,不知其几。非为阁下,为社稷也。迨至轻犯狂锋,力剪元憝,赖诸君子黾勉同心,复见天日。而糠秕在前,瓦砾在后,就中簸之扬之者,千态万状,又赖诸君子先事廓清,临期底定,得有今日,非为阁下也,为社稷也。盖今日弯弓而射者,日日为覆楚之谋矣。阁下且有东山之枕,未可轻掷一语矣。设局转奇,布著转下,至于君父安危,默然度外,鼠子敢尔,安问其他……山鬼伎俩,会有时尽,只在仲春见清明,而阁下之安车蒲轮,此其时已。”左光斗还写诗送叶向高归去:
党锢将兴思乞归,如公当日号知几。
江湖何必分清浊,牛李难明孰是非。
生计青门瓜正熟,功名白发愿同违。
西行大祸犹能解,莫恋滩头旧钓矶。
叶向高的离去,使得外廷失去了可以制衡邪恶势力的元老重臣,顾秉谦、魏广微得以把持内阁,希意阿旨,魏忠贤更加肆无忌惮。然而,正气依然昂扬,“众正”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工部屯田司郎中万燝提醒皇帝注意,政权一日不在人主,必有尾大不掉之虞;利权一日不在人主,必有毛将焉附之患。他说:“窃见今太监魏忠贤性狡而贪,胆粗而大,口啣天宪,手握王爵,所好生毛羽,所恶成疮痍。如荫子侄至一世再世,赏厮隶至千金万金;立枷士民,毙至十数命;驱逐大臣,处置言官,空至十数署。是一切爵赏生杀予夺之权,全不为皇上有,而尽为忠贤有。举国侧目,鳃鳃然有不胜太阿倒持之忧焉……仍祈皇上大奋朝纲,立置忠贤盗利权、误陵工之罪,于以谢先帝而快人心。”皇帝勃然大怒:“着锦衣卫拏来午门前,着实杖一百棍,革了职为民,永不叙用。”对于无缘无故的廷杖,大臣纷纷申救,毫无作用,万燝竟然被活活打死。
左光斗写诗寄托哀思:
黄雾四塞遮蓟北,浮云满天蔽白日。道上狐狸走入宫,壮士闻之声慄慄。西江万公真人杰,手揽斧柯伐三蘖。上疏直数中官罪,一时群小皆咋舌。胡为矫旨杖狱中,血肉淋漓声音绝。义士掩面各吞声,不觉唾壶尽击缺。果然恭显杀贤传,中朝之事尚何说。我有白简继君何能已,与君同游杖下矣。丹心留在天壤间,没没之生不如死。
魏忠贤杀一儆百,却难以堵住言路。南京礼科给事中杨朝栋揭发,魏忠贤指使亲信在留都南京大肆搜刮,以满足其溪壑无涯之欲,稍不遂意,就扬言:“曾与内边魏公处费了许多使用”,或者威胁道:“必急走北京魏公处弄得一严旨下来”。杨朝栋责问:“宫禁何地?票拟何事?宵小大言无忌,敢于玩弄,是陛下邃密之处,为忠贤垄断之所,讵可谓无外人知之觉也!今近而中国,远而四夷,孰不知朝廷之上有一恶珰魏忠贤者,是可生死予夺人也,是得窃票拟之权而大臣小臣惟所黜逐也。从此而趋膻赴臭者邀非分之求,耿介忠直者灰任事之念。”他希望皇帝敕下法司严加勘问,或诛或谴,自有祖宗三尺之法,不能为之宽贷。
御史李应昇(字仲达,常州江阴人)为无辜廷杖致死的万燝鸣冤,仗义执言:“而(万)燝今死矣,未报国恩,先填沟壑,六尺之孤绕膝,八旬之母依闾,旅櫬无归,游魂恋阙。臣僚饮泣,道路咨嗟,然无不共亮非出于皇上之心也。彼时群珰横击,血乱神飞,监杖张威,伤痕甚重,兼以倒拖逆拽,蹴踏摧残,种种不支,故出于此。而今皇上损好生之德,负杀谏臣之名,故臣不暇为万燝冤,而深为皇上冤也。且天下士大夫所以激昂奋发,不能自已者,独念祖宗养士二百余年,祸在萧墙,且在旦夕,故怀忠仗义,感恩图报耳。而一言触忤,褫辱身死,岂所以作忠而劝士哉……悬之以必死之法,而求批鳞折槛之风,虽贤者犹或难之。若曰吾不用直言而可以致治,则是剖心不亡,腹诽不灭,而惟言莫违。”
南京兵部尚书陈道亨(字孟起,江西新建人)、侍郎岳元声(字之初,号石帆,浙江嘉兴人)率领同僚,向朝廷呈上一份公疏,支持杨涟,批评皇帝偏袒魏忠贤:“近日屡接邸报,左副都御史杨涟有逆珰怙势作威专权乱政一疏,列东厂太监魏忠贤罪状,恭奉严旨;又见魏忠贤孤臣戆直招言堇辞东厂一疏,恭奉温旨。因是在廷诸臣前后疏劾忠贤罪状宜核,杨涟疏奏宜纳,幷奉严旨,群臣为之骇然。顷见阁臣揭帖,奉旨谆谆,乃知皇上竟念忠贤今昔之劳,不忍听其陈请,不但不加查处而已;于杨涟则谓其指摘牵诬,非无因而发,不但不赐采纳而已;又责群臣随声附和,纷纷渎扰,不但不蒙优容而已。此以知圣心坚如转石,即臣等奚容益之填耳哉!”他们奉劝皇帝,体察大小诸臣的赤胆忠心,魏忠贤恶贯满盈,必不可容;杨涟疏词逼真,必不可弃。这并非仇于魏忠贤而比昵杨涟,而是公听并观,洞察魏忠贤假以小劳恣其大逆,诸臣弹劾实为效忠于皇上,奚容致疑。“陛下秉道嫉邪,洞烛事机,若徒念忠贤勤劳末节,遂举魁柄而授之,恣其窃弄,任其决裂,姑息养奸,优柔酿乱,谓将以是酬劳,何待宦竖之太重,而视天下太轻耶!”
署国子监祭酒事礼部右侍郎蔡毅中(字宏甫,号濮阳,河南光山人)率领国子监同僚:监丞金维基,博士门洞开、邓光舒、王裕心,助教张翰南、徐伯微、姚士儒、孙世裕、董天胤,学正王永兴、蒋绍煃,学录聂云翔、杜士基等,向朝廷进呈题为“请纳忠言以杜祸源”的公疏。这所最高学府的师长们语重心长地对皇上说:
——臣正与诸生讲“为君难”一书,忽接左副都御史杨涟论劾内监魏忠贤二十四罪疏,合监师生千有余人,无不鼓掌称庆,以为皇上有忠正之臣如此,僚采有忠直之友如此,祖宗社稷有灵得忠直之臣如此;以为皇上见疏必憬然悟,赫然怒,雷霆之威加以三尺,将疏发下九卿科道逐一究问,以正权珰之罪矣。及奉圣旨,乃皇上不惟不行,而以一切朝政皆云亲裁,是皇上以权珰为真忠真贤,而代受其过矣。合监师生无不扪心愁叹不已也。
——臣谓二十四罪,魏珰之奸胆显恶大端毕尽矣,臣不敢剿说雷同以资天听……刘瑾虽多僭萌,未闻以私塚而等之陵寝也;刘瑾虽暴宫官,未有死宫妃圣储之显迹也,未闻以内操之甲兵四时入太庙也。今忠贤宫中之受害,陛下知之,外臣不敢尽言。即内操一节,鼓炮之声惊天动地,而九庙之神灵不安。每飨太庙,御路之上刀剑甲兵围侍如麻,两监掖圣躬步行如飞,臣等跪迎跪送俱在甲兵之后,欲一望见圣颜而不可得。设使有奸细刺客杂于兵戈之中,是时变在呼吸,何以为计?此二十四罪之中所当即行罢禁,不俟终日者也。
——至加以门户而驱逐正人,以无辜而枷死多命,窃恐党锢之祸成,忠谏之臣不免于凶人之手矣。此二十四罪中无一不当悉究,而此犹当急行昭雪者也。渐不可长,若待其恶满势成,不可救矣。
这些大臣不顾自身安危,誓与魏忠贤不共戴天的精神,令人感动,令人钦佩。但是,他们把复杂的政治斗争看得过于简单,始终没有弄明白,他们寄予极大希望的皇帝朱由校,和魏忠贤、客氏三位一体,只要朱由校不死,魏忠贤和客氏就不会倒。政治斗争你死我活,正直大臣意欲置魏忠贤于死地,没有成功,魏忠贤稳住脚跟之后,反攻倒算,实施一场又一场大屠杀,朝廷上下一片愁云惨雾。
书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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