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淮阳集》品张弘范其人
摘要：张弘范是元朝著名将领，在为元朝统一的大业中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是很多年来囿于传统思想和狭隘的民族观影响下，其一直被视为汉奸之类的人物。了解一个人不能武断的下结论，本文略读《淮阳集》感受真实的张弘范。
关键词：张弘范《淮阳集》
张弘范（－），字仲畴，将门之后，为蔡国公张柔第九子，“善马槊，颇能为歌诗”，[[1]]说是一位能文能武的人物，尤其是在元朝一统天下的过程中为蒙古统治者立下了汗马功劳。过去的历史研究者囿于史观的影响认为张弘范身为汉人却成为灭宋的急先锋，是蒙古人的鹰犬，是汉奸。正所谓时势造英雄，张弘范是一位处于特殊历史时期的特殊人物。我们不能简单武断的来评价一个人的忠与奸，抑或好与坏。任何历史人物都是有血有肉的立体的一个人，或许我们可以从张弘范留下的《淮阳集》中去感受一个真实的张弘范。
一、家世背景
张弘范之父张柔，字德刚，易州定兴人，祖上以农为业。少年之时的张柔就养成了慷慨好结交豪杰之士的性格，在乡间以豪侠著称。金朝末年，地方统治混乱，盗贼风起，张柔团结乡党武装自卫，成为一支力量雄厚的地方武装，被中都经略使苗道润承制授定兴令，累迁清州防御使。后又加昭毅大将军，遥领永定军节度使，兼雄州管内观察使，权元帅左都监，行元帅府事。蒙古大举进攻金国，张柔“率所部逆战于狼牙岭，马蹶被执，遂以众降，太祖还其旧职，得以便宜行事。”[[2]]从此张柔一心投靠蒙古统治者，在蒙金的对抗战争中，张柔的势力不断做大，成为威震一方的汉人世侯。金统治区的大量沦陷，而蒙古统治者还没有对这些地方形成有效的行政管理，汉人世侯适时的填补了这个空白，起到了召集流亡，稳定生产，维护地方秩序的作用。一些儒士也得到了世侯的保护，使儒家思想在乱世依然能够薪火不绝。张柔就延请了大儒郝经来教授自己的子弟读书。张弘范十四岁时受教于郝经，历时四年，可以说张弘范的思想受到了郝经的深刻影响。郝经曾提出“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3]]年郝经奉忽必烈之命出使大宋被权臣贾似道扣留于真州十五年之久，但始终忠于大元。
二、时代风貌
张弘范出生时金国已经灭亡了四年，早已没有故国的概念。少年时代又受到郝经思想的影响，在对国家正统方面没有任何心里障碍。张弘范出生的北方，王朝更迭频繁，北方汉人的精神和情感不可避免的受到这一特定环境的影响。同时理学在原金统治区的流传不及南宋。长期被异族所统治，导致“华北士人对夷夏观念、三纲五常等教条较南宋社会淡薄”。[[4]]因此北方汉人在对待仕金还是仕元上没有太大的心理负担。甚至可以说是民族意识淡薄，金世宗就曾批评“燕人自古忠直者鲜，辽兵至则从辽，本朝至则从本朝，其俗诡随，有自来矣。”[[5]]一定程度上道出了北方汉人的所为。宋和金都在走向衰落，汉人中的儒家士人们开始寻找真正的王者，去实现他们有志于道的理想。“当时，成吉思汗的力量已经表现出咄咄逼人的气势，而金国社会的内聚力却大大减弱。在这种情况下，决定去向，重新寻找出路，就成为一种带着普遍性的趋势。”[[6]]正在草原上崛起的蒙古族，正像一个初升的太阳，让这些在苦苦寻觅中的士人们看到了希望。一个强盛的统一的王朝正在崛起。正是由于这种特殊的社会环境，使北方社会有了积极向上的时代风貌。北方汉族士人不再囿于传统的君臣观念。对待异族统治不像南宋遗民一样表现出强烈的抵触情绪，而是顺应潮流，积极入仕。虽然他们偶尔也怀念先朝，流露出亡国之痛。但那已经站在了元朝的立场上来看待先朝，总结统治经验，比如倡议撰修前朝历史就是这个目的。
三、进取与归隐交织的人生
张弘范的《淮阳集》收录诗一百二十篇，词三十余篇。其生前随手散落不加整理，后得亲友收集才得以保留部分。邓光荐在《淮阳集》的序言中评价说：“吐辞往往踔厉竒伟，据鞍纵横，横槊酾酒，叱咤风生，豪快天纵。其诗类楚汉间烈士语。”[[7]]从张弘范诗词的内容上看主要分为咏史诗、述怀诗、咏物诗和送别诗几大类。许从宣在《淮阳集》原序中对张弘范的创作做了简要概括：“王以事业之余，适其性情而聊以见之吟咏，往往托物感兴为多，而在于射猎击球之事者无几。况夫，雅韵清辞，雍容谐协，固非服介胄者之所能及。至其读韩信、李广传诸作，英气伟论，卓荦发扬，又岂拘拘律度之士所能道哉。”[[8]]
张弘范没有故国的羁绊和思想的束缚，在时代风貌和北方文士的影响下，顺应历史潮流，渴望建功立业，在诗词中多次表现出对功名的渴念。在《述怀》一首中写到：春风满鬓緑鬅松，落落胸懐气吐虹。节操自知坚雪竹，行藏未必属秋蓬。歌中牛角两行泪，舞彻鸡声一剑雄。肯似少年场上客，笙箫日醉软香中。张弘范以诗言志，表明自己要效仿古人建功立业，不会虚度年华。而且父兄都有所作为，自己也不能做等闲之辈。金元之际是一个让人意气风发的时代，尤其是世侯家庭出生的张弘范，有时还颇为自负，“龙潜北海收雷迹，豹隐南山养雾华。天生我材必有意，不成空使二毛华。”（述怀一首）中统年间李璮之乱被镇压之后，世侯子弟掌兵权者被解除职务，虽然张弘范在此役中战功突出，亦例解总管一职，这对急切想建功立业的张弘范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等闲岁月过难再，牢落功名拙自伤。青镜秪愁霜鬓改，光阴空老郭汾阳。”（《初夏》）立功后不仅没有获得提拔反而赋闲家居，他自比为同样战功卓著而两度赋闲的唐朝名将郭子仪。正值壮年的张弘范对此是极其郁闷的，为前途担忧，“勲业壮年劳梦寐，等闲老境寄江湖。前途黯黯深沧海，惆怅西楼日向晡。”（《过双墖》）“信断梅花，惆怅人何处。愁无语，野鸦烟树，一点斜阳暮。”（临江仙）即便如此但他对大元还是忠心耿耿，一片赤诚，“铁石肝肠人听得，也应白发为君生。”（《新蝉》）
至元元年，张弘范授顺天路总管，至元二年移镇大名。此时的张弘范难掩心中的激动，终于可以有所作为，但也流露出离开故土的伤感。“诏引春风下帝庭，恩教迁镇大名城。天寒日短催行色，雾重霜浓接去程。鹏翼垂天今日志，马头洒泪故乡情。深承父老殷勤送，何日儿童竹马迎。”（《赴大名路任》）“故乡望断无消息，独倚东风雁数行。”（《春信》）
至元六年元朝大军出征襄阳，张弘范随行，建立千古功业的时机到了。张弘范全身心的投入元廷的这一军事行动中去。
在《木兰花慢.征南》其三中写道：
混鱼龙人海，快一夕，起鹍鹏。驾万里长风，髙掀北海，直入南溟。生平许身报国，等人间生死一毫轻。落日旌旗万马，秋风鼓角连营。炎方，灰冷已如氷，余烬淡孤星。爱铜柱新功，玉闗奇节，特请髙缨。胸中泠然氷雪任，蛮烟瘴雾不须惊。整顿乾坤事了，归来虎拜龙庭。
这首词字里行间透出一股壮志凌云的豪情，渴望天下一统。羡慕马援平定交趾记功而还的壮举，渴望自己也能立下赫赫战功，青史留名。在《夏日道中》道：写六月长安道，功名两字催。《临江仙》词中有：功名当壮岁，疏懒记当时。这些词句都反应了同一个心态。虽然张弘范的诗词中有着强烈的功名之念，但是也时时流露出能归隐山林的意思。希望能过着泛舟湖上、饮酒赋诗的生活，全然不理会社会上的纷繁复杂。在文集中多次写道泛舟的场景，尤其对吴越时代的范蠡仰慕之至。“秋风咫尺襄樊了，好约扁舟泛五湖。”再如“飘飘信流去，误过子猷溪。”（《泛舟继韵》）“载酒扁舟稳，平湖绮绣乡。”（《莲湖泛舟》）“醉漾扁舟去，欢生尽棹迟。”（《携妓泛舟遇雨》）在生活中张弘范也喜欢饮酒，泛舟饮酒是生活的一部分。“半岸澄波雨后平，一篙软绿信流行。满船明月双瓶酒，歌入荷花深处横。”（《泛舟》）在他的诗中写饮酒相关的有很多。如《月夜独醉》、《醉中遣兴》、《晚凉楼饮》等，酒是张弘范的一大生活爱好，同时也能反映他的真正内心，众多的饮酒诗中他总会提到一个人就是李白，真是想着能与李白同醉凤凰台。张弘范将李白引为酒中知己，对李白的才华赞誉有加，“愁空浊酒襟懐豁，气入新诗句法雄。此意谁人能会得，古今好个谪仙翁。”（《晚凉楼饮》）“好挈一壶呼李白，扁舟归去醉沧浪”（《晩凉》）众所周知，李白虽才高八斗，才华横溢，但是始终得不到重用，报国无门，张弘范将李白引为知己难道仅仅是赞赏李白的才华吗？肯定仅仅是一个方面罢了。世间的无奈与心中的愁苦只能酒入愁肠诗以明志，“独对西风酒一尊，可怜庭院正黄昏。何当钓出沧浪月，豁我诗魂伴醉魂。”（《自遣》）
作为将门之后的张弘范深刻受到家庭的影响。世侯是夹在汉人与元统治者中间的一个尴尬群体，元统治者在地方政治缺位的情况下容忍世侯的存在，因为其能起到稳定的作用，一旦地方有效统治的建立，世侯问题就成了统治者心中的大问题，严重威胁皇权。张弘范不得不面临这样的政治现状和家庭现实。现实决定了他的谨小慎微，尤其是李璮之乱带来的震撼与冲击。张弘范随征李璮，张柔教导他屯兵不避险地，要身先士卒。张弘范心领神会其父心意，战争过程表现英勇，深得忽必烈的嘉许。张弘范的身先士卒不避矢石与事后史天泽主动交出兵权在主观动机上是一致的，是对元统治者表达忠心，希望能够避免因为李璮之乱所带来的横祸。
张弘范率军攻下襄阳，灭宋于崖山，为元廷立下了汗马功劳，“明年事了朝天去，铜柱东边第一功。”（《南征一首》）但功劳越大，心中的担忧就越重。元朝统治者始终是异族，在治国安邦等理念上终究与汉地不同，选人用人总是重用蒙古人，这一点张弘范心里很清楚。南征时，忽必烈任命张弘范为蒙古汉军的统帅，张弘范推脱，因为根据惯例没有汉人统蒙古兵的，同时也担心蒙古将士不听从指挥。但是忽必烈依然授予他蒙古汉军都元帅之职，张弘范率军南征在这样的背景下只能奋力拼杀，明面上讲是为了报答圣恩，实际上是向统治者表达忠心，避免落了个兔死狗烹的下场，他对历史是很了解的，对韩信和李广两位名将的最终结局感慨不已。《读韩信传》：
一怒燕齐楚赵收，将军今古果谁俦。后来肯为陈豨计，先日何辞蒯彻谋。自是多年惭哙等，何能轻举学留侯。可怜一片肝肠铁，却使终遗万古羞。
韩信是辅佐刘邦建立大汉王朝的功臣，因为功高震主为统治者所猜忌。韩信也深知自己的处境，但是“辞蒯彻谋”，后来却为陈豨计，落了个满门抄斩悲惨结局。再者《读李广传》
弧矢威盈塞北屯，汉家飞将气如神。伹教千古英名在，不得封侯也快人。
李广是抵御匈奴的名将，可是始终得不到统治者的重用不得封侯。不过张弘范为李广之事做了自己的回答，只要流芳百世，没有封侯也快意人生。韩信、李广两位名将都为大汉王朝立下了汗马功劳，下场都很惨，令人唏嘘感慨，张弘范不得不联想到自己，盛名之下等待自己的又会什么呢？他想到了归隐，只有游游于山水之间，才能避免韩信、李广般的结局。蒙古统治者始终是异族，只有远离权力才能避祸。因此在淮阳集中就出现了大量渴望归隐闲适的诗词。渴望建功立业带来的是“功名悠悠白发生”，生命短暂，“光阴不复得，流水只流东。”（《醉中遣兴二》）希望能过着“东篱把菊做，共赋南山诗。”的生活，能够“消磨长日事，棋罢数行书。”（《柳塘避暑》）在功成名就之后越发如履薄冰，看透了名利场。“奔驰世外心千里，参透人间梦一场。”（《题保定抱阳山寺》）“名利著浓似酒，肝肠熟醉不能醒，黄尘奔走过浮生。”“十年鞍马是非场，虚名半纸及多忙。”（《浣溪沙》）“世事莫论量，今古都输梦一场。笑煞利名途上客，干忙。千丈红尘两鬓霜。”（《临江仙》）“幸自琴书消日月，尽教名利走风波，钓台麟阁竟如何。”（《浣溪沙》）功名负我青春，悤悤日月奔轮，且把琴书归去，山林道髪儒巾。（《清平乐》）
功名始终是虚幻的，多少人沉迷其中，到头来下场凄惨。“巳着戎衣十载过，江南未了鬓先皤。前生应欠路途债，今世故教离别多。功业千年须好在，荣华一笑待如何。几时得遂归欤志，髙咏渊明岁暮歌。”只有陶渊明似的的田园生活才能带来自己内心的宁静。“笑我青蝇随骥尾，看人沧海据鳌头。此行幸见太平了，收拾琴书觅旧游。”（《寄枢宻院郭良弼》）
张弘范的诗词中还有不少是写离别的，大丈夫行事当以功名为念，但是宦海沉浮，辛苦奔忙，到头来得到的是如履薄冰。人生苦短，知己远离更添人心中的惆怅。“离筵不必奏笙簧，说剑论诗醉一场。别后有期期不定，水萍风絮雨茫茫。”（《即席赠别》）“惜别终宵话不休，煌煌灯烛照离愁。”（《烛泪》）“自从别后无消息，一片相思入梦魂。”（《忆梅》）“十年南北，几度空相忆。 把酒留君，后会知何夕。愁如织，一鞭行色，春雪梅花驿。”（《临江山》）“夜静戟门严鼔角，月明莲幕闲诗酒。怕故人，相忆问归期，平蛮后。”（《满江红（襄阳寄顺天友人）》）“无语泪纵横，别酒和愁且强倾。后会有期须记取，叮咛，莫负中秋夜月明。”（《临江仙送友人刘仲泽北归》）“天涯望断行云暮，好着蛮笺寄情句，底是相思断肠处。吟风赋月，论文说剑，无个知音侣。”（《青玉案（寄刘仲泽）》）“今古别离最难。故人何处，玉箫明月空闲。”（《天凈纱》）与三两知己饮酒赋诗，悠游林下实在是人生惬意之事，只可惜好梦难得。
总结，张弘范的心态是矛盾的，他既有一统天下的豪迈之气，“明朝飞过龙门去，只挽春风下赤城。”（《宿龙门》）渴望建功立业，也希望自己能归隐田园，终老一生。之所以有这样矛盾心态，主要是受家庭背景，时代风尚、政治现状所决定的。
参考文献：
1.脱脱等：《金史》，北京：中华书局，年。
2.宋濂：《元史》，北京：中华书局，年。
3.郝经：《陵川集》，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本。
4.么书仪：《元代文人心态》，文化艺术出版社，年。
5.孙克宽：《元代汉文化之活动》，台湾中华书局年。
6.张弘范：《淮阳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
[[1]]宋濂：《元史.张弘范传》，卷一五六，第页。
[[2]]宋濂：《元史.张柔传》，卷一四七，第页。
[[3]]郝经：《陵川集》[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
[[4]]孙克宽：《元代北方之儒》，《元代汉文化之活动》，台湾中华书局，年9月，第页。
[[5]]脱脱等：《金史》卷八《世宗纪下》，第页。
[[6]]么书仪：《元代文人心态》，文化艺术出版社，年，第13页。
[[7]]张弘范：《淮阳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
[[8]]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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